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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 六 冰雪容颜

    周子秦觉得自己人生从来没有这么圆满过,他觉得自己走在街上,简直是辉光熠熠,耀眼夺目。

    原因是——左边那个跟着他一起骑马巡逻的人,是名震京城的神探杨崇古,而右边那个漫不经心欣赏街景的人更不得了,本朝夔王李舒白。

    带着这样两个人出公干,自己简直就是人生赢家有没有!

    只是……出的公干,好像有点不入流……

    “大娘,你这堆莲蓬长得不错哈,水嫩嫩的——就是好像铺到街中心了,要是别人骑马太快,把您踢到了可怎么办?对对对……赶紧的,我帮您挪到后面去……”

    “哎,大哥,你这糖人虽然吹得好,但是在这样尘土飞扬的街上摆着,它不干净呀对不对?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那边大榕树下吹,来来来我帮你抬过去……”

    “二姑娘,不是我说你,你这么标致一个女子,干嘛出来当街卖羊肉?是,大唐律法是没有禁止女子卖羊肉,但是你看你这模样还抛头露面,个个大小伙子都来争着买你的肉,街上都堵住了不是……”

    那位二姑娘手中持刀,横了周子秦一眼:“怎么啦?堂堂周少捕头就来管街头这些破事?有本事您去山上赶紧把夔王爷找回来呀!全天下百姓都感谢您!”

    周子秦左手一个莲蓬,右手一个糖人,站在她面前毫无还击之力:“这个……马队已经上山了,我去了也没啥帮助……”

    二姑娘一边给客人剁排骨,一边嘴巴更利索了:“那您有空上义庄去转转呀,那儿不但凉快,还有多少尸体沉冤待雪等着少捕头您大显身手哪!”

    黄梓瑕在后面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斗嘴,一边打量着这位二姑娘。她大约不到二十岁,个子娇小,一张标致的圆脸,还有蜀郡大部分姑娘一样粉嫩白皙的皮肤,十分可爱。

    周子秦完全落败,只能怏怏地转身上马,然后对黄梓瑕说:“她说起义庄啊,我想起一件事,崇古,这事儿吧,我觉得可能有点问题,但可能又没什么问题……总之就是没任何头绪,就等着你过来帮我呢!”

    “我和你过去看看。”黄梓瑕说着,回头看李舒白,轻声说,“您如今身体还未痊愈,不能劳累,何况验尸这种事情,我和子秦过去查看一下即可。”

    李舒白点头,说:“你也不要太过劳累了,数日奔波,也要好好休息。”

    黄梓瑕觉得心口微微流过一阵暖意,点头道:“是。”

    “还有……代我祭奠一下岐乐郡主。”

    以前经常爬义庄窗户偷偷进去看尸体的周子秦,现在可算是熬出头了,大摇大摆骑马从大门进去,而且直接就招呼里面的看守:“姜老伯,我来看蜀郡最好看的那具尸体来了!”

    姜老伯满脸堆笑,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尴尬:“哎哟,少捕头啊,您可太较真儿啦!又、又来看啦?”

    周子秦从马上下来,说:“这回我不仅自己看,而且还带了别人来看。这位是我们新来的……呃,捕快,断案很有一手,我带她来看看。”

    姜老伯赶紧朝他们点头哈腰,看了看黄梓瑕,有点疑惑地皱起眉头:“这位小哥……依稀好像在哪里见过呀?”

    以前没少和他打交道的黄梓瑕笑了笑,为免麻烦,也不说话。

    姜老伯皱眉回想着,等见周子秦带着人就往里面走,又赶紧叫住了:“少捕头,少捕头……”

    周子秦回头看他:“怎么了?”

    “那……那具尸体啊……”他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腐坏了?不会吧?”周子秦顿时大急,“不能啊!放在那么冷的冰窖里怎么还这么快腐坏了?”

    “这倒不是,而是……”姜老伯一脸心虚,说话都差点咬到舌头了,“之前来了个女人,说是那个死者的姐妹,想来看一看妹妹的遗体。我看她不像是坏人,就,就带她下去了。”

    “她现在人呢?”周子秦问。

    “在里面拜祭呢……”姜老伯摸着自己的袖子,那里垂下一块,也不知那个女人给了他多少钱。

    蜀郡的义庄,是黄梓瑕最为熟悉的地方之一。

    她先去义庄的档案柜内,取出了照例在这边会存放一份的验尸誊本,翻开来看记录。

    最新的一册,誊抄着“松花里傅宅殉情双命案”。

    验尸者是蒋松霖,本郡老仵作。

    验:男尸一,女尸一。

    男尸身长六尺,三十七岁,体型微丰,身着素色细麻衣,素丝履,仰躺于傅氏女素日寝睡之矮床,面容微有扭曲,躯体平展舒缓,有轻微腹泻症状。

    女尸身长五尺二寸,年约三十许,丰纤合度,挽盘桓髻,着灰紫衫、青色裙、素丝线鞋,仰卧男尸右侧。左手与男尸右手交握,两人十指由于尸僵而紧握,难以松开。右手指尖略为发黑,似为沾染颜料。

    经验查,男女尸俱无外力损伤痕迹,显为中毒身亡。中毒事件为前一日酉时至戌时之间。

    毒物推断为:砒霜。

    她细细看了一遍,然后跟在周子秦身后,进了陈尸房内。

    里面几张空的竹床,屋内侧一个地窖入口。他们顺着台阶走下去,越下越深,越来越冷。蜀郡夏日炎热,尸体很难保持住,所以两年前重修义庄时,禹宣与她一起商讨出了一个办法,在陈尸房内深挖出数个地窖,用青砖厚厚砌墙,只开几个小风门通风。又多设厚门,冬天的时候取冰放在里面,盛夏的时候如果进出不是特别频繁,里面的冰块可能一夏都不会融化殆尽,十分适合保存尸体。

    顺着台阶越往下,里面的寒气越是逼人。而在这样的阴寒之中,唯有他们手中的小灯投下些微的光,在周围的石墙上摇晃,更显得阴冷。

    周子秦带他们进了玄字号小室,那里面透出了隐隐的烛光,有个女子正站在一具尸体前,一动不动地站着。

    那身上的布衣与简单挽着的发髻虽然简素,但她那纤细匀长的身影,让他们顿时认出了她是谁。

    正是这一代的公孙大娘,公孙鸢。

    黄梓瑕立即便知道了周子秦口中这具蜀郡最美的尸体是谁。

    他们两人走近,公孙鸢回头瞧了一眼,烛火在周围的冰块折射之下,如同数条跳动的虹霓在她周身萦绕,让她整个人不可逼视,连满脸的泪都显得晶莹剔透。

    她抬手擦去眼泪,向着他们裣衽为礼,声音喑哑道:“周捕头恕罪!我从扬州赶来这边,却未能见到小妹最后一面,因怕成为终身之憾,所以才央求姜老哥让我进来看一眼,还请周捕头见谅。”

    周子秦赶紧说:“不碍事,只要你不动不碰就行。”

    “我知道的……我只站在这里看着,绝没有近前触碰……”她说着,刚擦干的眼泪又涌出来了,“我知道……阿阮躺在这里,必定很冷的。”

    周子秦说道:“此案其实也算是结案了,她与情郎应当是确定殉情无疑。那位温阳家中尚有远亲,说愿意将他们二人一同收殓,早日入土为安,不知姑娘的意思?”

    公孙鸢望着傅辛阮的尸身,勉强点了一下头,说:“或者……等我的几位姐妹过来,至少让她们也见阿阮最后一面吧。”

    周子秦点头,说:“那也可以的。”

    公孙鸢向他再拜致谢。

    黄梓瑕持灯走到尸体面前,示意周子秦过来。周子秦见覆盖尸体的白布只被公孙鸢拉到脖子处,露出傅辛阮的脸,便直接将整张白布都掀掉,露出她的全身。

    黄梓瑕持灯仔细照了傅辛阮一遍。她衣服穿得还算整齐,灰紫衫、青色裙、素丝线鞋等,与验尸档上所记并无二致。而她的身材,确实如周子秦所说的,是难得一见的完美尸身。虽然冻得肌肉发青发硬,但她肌体光滑细腻,身材丰纤合度,想必活着的时候,是个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施朱则太赤,施粉则太白的美人。

    她扫了一遍之后,着重看了傅辛阮的双手,她的手指修长匀称,而右手指尖果然如验尸档上所说,呈现一种不太均匀的黑色,在她青白色的肌肤上,尤为显目。

    她端详许久,抬手去擦了几下,冰冷一片,没有擦掉。她又俯头闻了闻,但尸体冰冻已久,显然已经没有任何气味了。

    她微微皱眉,将傅辛阮的手放下,又查看了她的全身各处。周子秦说道:“我已经查过两遍了,确是服毒身亡。”

    “嗯……确实是的。”她点头肯定,轻扯过白布将尸体再度蒙好。冰窖内寒冷无比,他们都是身着夏衣,在这边说话验尸,早已冻得手脚冰凉,见再无其他发现,黄梓瑕便对公孙鸢说道:“大娘,怕灯火熏化了太多冰块,不如你先上去吧。”

    公孙鸢点头,默然又凝望了静静躺在那里的傅辛阮一眼,顺着台阶走上去了。

    黄梓瑕又去了天字号小室,岐乐郡主的尸身果然停在这里。圆圆的一张脸,那双漂亮的杏仁眼已经永远闭上。她身上的毒针被取下了,尸身却依然呈现那种青黑的颜色,显见毒性剧烈。

    周子秦在她身后说:“不用看了,中毒死的。”

    她将岐乐郡主的衣领稍微拉低一点,看见她脖子和胸口的针孔,已经变成一个个黑色的小洞。

    周子秦细细查看过,又说:“这些针看来又急又快又密,应该是机括发射的,不是被人刺进去的。”

    黄梓瑕点头,心想,当时李舒白能躲过那些毒针,真是厉害——也可能,这是在长久的经历中养成的本能吧。

    她又想了想那个刺客,但又没有头绪,想着李舒白既然与他熟悉,应该是对此事已经有了把握了,所以也不再多想,将岐乐郡主的尸身又重新用白布轻轻蒙好。

    姜老头今日犯事被逮个正着,正打算戴罪立功,早就给他们备下了水盆和茶点。

    黄梓瑕在盆中净了手,又挽留公孙鸢道:“大娘与我们一起用些茶点吧,关于你的小妹,我们还有些许事情需要向您查证,还请不吝赐教。”

    公孙鸢点头,便在桌边与他们一起跪坐下来。周子秦亲自给她们分茶,又殷勤地给她们拿点心。

    公孙鸢却无心用茶点,只捧着茶盏说道:“十八年前,我们曾有六个姐妹,因各自钦佩对方的艺业,所以在扬州结拜为异姓姐妹,相约终身扶持,相互依靠。当时我有个故人,一掷千金为我们建了云韶院,因此坊间称我们六人为云韶六女。”

    周子秦说道:“这个我也曾在京中听锦奴说过。”

    “是的,锦奴是我二妹挽致的弟子,自我二妹失踪之后,论起扬州琵琶,她是第一。”

    黄梓瑕不知她知道锦奴死了没有,但她想,公孙鸢必定不知道,锦奴就是死在她那个失踪多年的二妹梅挽致手中。

    “我们几个人各有所长,像我就是擅长健舞,三妹兰黛擅长软舞,四妹殷露衣昔年的歌声被誉为天下绝响……而阿阮,则和我们都不一样,她不是出来抛头露面的人,因她擅长的,是编舞。”公孙鸢叹了口气,轻声说,“几年前,阿阮受蜀中几个歌舞伎院所邀,过来帮她们编一支大曲。本来说好两月就回,谁知她认识了温阳,便一月延过一月。我们听她在信中说温阳妻子早逝,觉得当续弦也不算什么,便任由她留在这边了。后来因温阳父母反对儿子娶一个乐籍女子,阿阮曾回到扬州过了几年,直到前年秋,她在外地与温阳重逢,知晓他父母均亡,于是又随他到了蜀郡。前月,她写信告知我们,温阳守孝期满,两人即将成亲。我们几位姐妹都互相联络,蒲州的三妹与苏州的四妹也都约好了要一同前来。唯有我因是大姐,想着早日过来帮她筹措婚事,便早于其他人动身,谁知到了蜀郡之后,迎接我的,竟是阿阮的噩耗……”

    她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激动,眼中含着盈盈泪珠,但强制着不让掉下来。她望着周子秦,说道:“听说周公子您是皇上钦点的蜀郡总捕头,我想您一定也会觉得不可能——我小妹阿阮,等了这么久,终于即将与情郎得成比翼。他们如今无牵无碍,相爱至深,为什么却选在成亲之前双双殉情呢?我觉得,其中必有内情!”

    周子秦点头,说道:“这的确有悖常理!”

    黄梓瑕又问:“温阳在外面,可有什么不顺遂的事情?”

    “并没有。我也寻到了温阳邻居家,据说他父母和妻子去世之后,他深居简出,并不怎么与人接触。因他家中有山林资产,每年收入不错,所以每日在家唯有读书画画,是个性脾气都十分温和的人。这一点,与阿阮信上对我们说的,也十分相符。”

    “那么,你的六妹,在殉情之前,又有什么异常吗?”

    “不知道……阿阮擅长的是编舞与编乐,所以,她平时深居简出,在成都也只租赁了一间小屋,身边一个仆妇而已。如今即将嫁入温家,那个仆妇也早已被遣散回家,找不到了。”公孙鸢含泪摇头道,“而她素日帮助编舞的几个歌舞院,只说她殉情前两日还到她们那边去告辞,当时她通身光彩,容光焕发,实在令人想不到,她竟会在数日后便与男方一起自尽了……”

    黄梓瑕若有所思,点头道:“这样说来,确实是十分蹊跷。十年都等了,所有的阻碍都已经没了,却在成亲之前两人自尽,怎么想,都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所以,还望周公子能重新彻查此案,公孙鸢感激不尽!”她望着周子秦,一双盈盈含泪的眼让周子秦不自觉便点了头,说:“放心吧,身为蜀郡总捕头,此案我义不容辞!”

    黄梓瑕觉得很憋闷。

    从义庄回来的一路上,她看着周子秦那种乐不可支又极力抑制以至于都显得略为有点扭曲的面容,觉得自己真的憋闷死了。

    她心里有个想法,就是飞起一脚把周子秦从马上踹下来,让他那张暗自得意的脸给摔肿。

    等送走公孙鸢,只剩两人站在衙门内时,黄梓瑕终于忍不住横了周子秦一眼:“你拿了什么?”

    周子秦又是得意,又是敬佩地望着她:“崇古,你真是料事如神啊!你怎么知道我拿了东西?”

    “废话,看你的脸就知道了。”她向着他伸出手。

    周子秦赶紧从自己的袖中掏出一绺头发放在她的掌中,狗腿地望着她笑:“哎呀,我真觉得有点不对劲嘛,虽然看起来像是砒霜中毒,但是你不觉得尸体手指的黑色很奇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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