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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咳——”

    屋内滚滚浓烟。

    戚玉台捂着口鼻,慌忙看向四周。

    火势刚起的时候,他没有察觉,只顾和眼前人扭打,等他察觉时,火苗已经很大了。

    丰乐楼客房里四处悬挂樱桃色布幔纱帐,所谓“流苏斗帐香烟起,云木屏风烛影深”,然而此刻纱帐被火光一舔,轰然一阵巨响,只使人心中更加绝望。

    与他扭打之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他被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偏偏窗户打不开,门前火势又大,他出不去,也逃不开。

    服用寒食散的热意与激荡早已从身上尽数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恐惧。

    申奉应精神一振,夜里出差的倦意顿时一扫而光。

    火势不算小,木阁楼也易燃难灭,但好就好在胭脂胡同附近有两个军巡铺屋,水囊人手都备得充足。整座楼里所有人都救了出来,如果再晚半个时辰,再想救阁楼上的人恐怕就没这么容易。

    楼下火势渐小。

    不过这么大官,应当不会有人敢冒充。

    戚玉台呆了一下,慢慢低下头。

    莽明乡处处是茶园,茶是新摘茶叶,然而到底廉价,盛在土碗里,显得粗糙寡淡。

    戚玉台只觉不可思议。

    戚玉台魂飞魄散。

    那分明是个傻子!

    屋中温煦的气氛令他心中忽而生出一丝烦躁,戚玉台忍住不耐,竭力维持温和语气,道:“多点银子不是坏事。”

    买卖的人跑了好几趟,皆是无功而返,若是寻常,戚玉台早已用上雷霆手段,威逼利诱,对付这样的贱民,总是轻而易举。

    申奉应一愣。

    不行,他不想死!

    戚玉台扭头看向门口,紧闭的大门前一根横梁砸下,恰好燃起一堵火墙,短短几步,犹如天堑,将他与出路隔开。

    他都没见过太师呢!

    戚玉台站起身。

    那幅取代了他喜欢的美人垂泪图、看起来不怎么令人舒适的惊蛰春雷画被火燎了一半,绢页卷曲,却似梨园幕布,徐徐升起,露出下头另一番景象来。

    戚玉台脑子一炸。

    那段日子,戚玉台自己也记不太清了,崔岷每日来为他行诊,深夜才归。妹妹以泪洗面,父亲神色郁郁。

    ……

    他有心想与父亲重修于好,于是决定为父亲送上最好的一件生辰礼物。

    莽明乡是个小乡,庄户与庄户一户一户离得很远,杨翁家贫更在最荒芜的一块土地,四面都无人烟。他本不在意,奈何这妇人声声凄厉,屋中老汉死寂的瞪大的眼睛令他也生出凉意,戚玉台一脚踢开对方,冲护卫使了个眼色。

    这样一来,有杨大郎作证帮忙,杨家的事了结起来也会很简单,不至于惊动父亲。他总不想让父亲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的人。

    他凄声喊道。

    “我和邻家茶园的主人说好,将来我和他娘去了,留阿呆在茶园里帮忙干活,不需几个钱,管他吃喝,生了病给买药就是。”

    只听“咚”的一声响。

    没想到一个穷乡僻壤的农人,竟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是只很漂亮的画眉,藏在檐下挂着的铜鸟笼里,正声声欢唱,啼声是与别处画眉截然不同的清亮。

    戚玉台站在窗前,嘲笑地看着这一家人。

    杨家那一场大火烧得异常猛烈,将屋内一切烧得几如灰烬。

    无人喂养,画眉早已饿死了,羽翅暗淡凌乱,僵硬干瘪成一团。

    这对老夫妇,一个女儿已经死了,另一个儿子是个傻子,他二人都已年迈,陪不了儿子多久,定然需要一笔银钱。

    他今日来到此地,不是为了看这一家人演这出可笑的、令人作呕的父慈子孝戏码,他是来买画眉的。

    老翁看着他,那双写满了与自己父亲截然不同沧桑劳碌的眼睛望着他,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老汉被推得往后一摔,一声没吭,桌上茶盏被摔得碎了一地,直挺挺躺着,再没了声息。

    地上人颤了颤,慢慢松开抱头的手,一点一点抬起脸来。

    戚玉台倏然僵住。

    “杨翁……”

    杨大郎的木棍早已被砍得七零八碎,他的人也如那根木棍变成一段一段的,看不出完整模样。

    护卫上前,拔刀而过,银光闪过,屋中尖叫顿时止息。

    他被护卫狠狠一推。

    戚玉台反手握住对方手,恶狠狠一推——

    “戚公子……”

    老翁与画眉画得格外巨大,尤其是老翁,几乎与真人并无二致,一人一鸟面无表情,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画外人,而在这四周,则散落无数展翅画眉,一眼看去,铺天盖地袭来,尖吻朝着人眼睛啄下——

    当今朝中就一个太师,太师府公子,那就是戚家公子咯?

    那只苍老的手抓住戚玉台的胳膊,粗糙老茧磨得人不适,方才蔼然的脸此刻全是惊怒,因老迈而越发显得这张脸可厌。

    那幅巨大的、漂亮的画眉图就在他面前,老汉与雀鸟都是同样栩栩如生,一大片新鲜茶叶的奇异芬芳钻进他鼻尖,他恍惚觉得自己正在城外莽明乡的茶园中,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戚玉台撩开袍角,迈步从妇人尸体上跨过,谁知那一直端坐在角落的,只认真玩着手中树枝的傻儿子像是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一下子从屋中跑出来。

    桌下,鲜红的血渐渐流淌过来。

    戚玉台让护卫围着杨大郎,提出要给他一笔银子。

    门外,几个护卫跟着站起,牢牢守住院门。

    鸟笼中,一只画眉百啭千声,活泼灵俏,鸟笼前则站着个须发全白的老翁,他做农人打扮,一只手指屈着,正逗玩鸟笼中的画眉。

    父亲令崔岷为他诊治。

    当时莽明乡乡民们都在茶园干活,一片屋舍并无人来,后来纵然也觉出几分不对,仍无一人敢开口置疑。

    戚玉台正要再说话,听见面前老头儿道:“再者,画眉是我闺女阿瑶生前最喜欢的鸟儿,我不能卖了它。”

    “爹、娘、娘!”

    既甩掉了这群累赘,又能拿着丰厚银两逍遥。那些银两足够杨大郎买下一整个茶园、不,足够他在盛京城里买一处新宅,再娶一个年轻新妇,戚玉台想不出来对方不答应的理由。

    戚玉台心中轻蔑,方才一瞬的复杂转瞬逝去,重新变得冷漠。

    申奉应美滋滋地想,要真是太师府公子,今日他救了对方一命,也算卖了个好,不说连升三级,升个一级应当不为过吧!

    他一路小跑到凉棚下,轻咳一声,端出一个严肃而不失亲切的笑容,问:“戚公子在哪?”

    杨翁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戚玉台睁大眼睛,下意识后退两步,嘴唇翕动间似微弱呻吟。

    戚玉台惨叫一声,抱头蹲了下来。

    ……

    只有更浓重的血腥气慢慢袭来。

    姓杨的老头不识好歹,拒绝了他一片好意,这个与杨家非亲非故的男人应该会聪明得多,他甚至多加了一倍银两。

    老汉原本欣然的笑渐渐变得凝重,望着走向门外的戚玉台:“公子这是想干什么?”

    他的父亲,当今太师从小到大,不曾真心夸过他,更勿用提用这样肯定的目光看过自己。

    戚玉台有片刻慌乱。

    “我本来想用五百金来买你这只画眉。”他说,“可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一个铜板都不想给了。”

    下人把它扔掉,他再见不得画眉。

    戚玉台叫护卫留在院子里,自己进了屋,不多时,一名老妪从后院出来,倒了几杯茶给他几人。

    春雷图之下,竟然还藏着另一幅图!

    一个傻子,不给他多留点银子,凭什么养活他?就凭在地里刨泥吗?

    老汉道:“阿呆——”他叫自己儿子这名字,却叫得并无揶揄讽刺,望着儿子的目光温和慈爱,“阿呆不傻,阿呆只是有些呆罢了。”

    父亲干脆驱走府邸中所有鸟雀,太师府上上下下再也寻不到一只鸟。

    哪来的声音?

    这里怎么会有画眉!

    杨翁家的那只画眉当日被他带走,仍锁在鸟笼中,后来他回府后,伤重、心悸、调养……府中上下都忘了那只画眉,等过了月余记起时才在花房里找到。

    耳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幽怨的,像是隔着很远传来。

    男人的哭号听起来虚伪又可笑。

    戚玉台没喝那杯茶,只抬头环顾四周。

    戚玉台“噗”的笑了一声,漠然走出屋舍。

    至于那只画眉……

    申奉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眼前人兀地惊悸跳起来,一把抓住申奉应袍角,疯疯癫癫地开口:“画眉,你有没有看到画眉?好多好多画眉!”

    自他脑后,渐渐氤氲出一团嫣红的血,在地上渐渐蔓延开来。

    戚公子怎么会来丰乐楼,以他家资,应当去城南清河街吧?

    如看一出热闹杂戏。

    他看着眼前的聪明人,感到舒心极了,先前对这屋中夫妇、傻儿子的介怀顿时一扫而光,仿佛打了胜仗,又或是证明了自己。

    这根本就是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阿呆”虽心智似孩童,人却生得高大,杨翁夫妇将他照料得很好,衣着干净,面色也红润。那双澄澈懵懂的眸愤然盯着他,焦急地、怒立地挥动手中树枝。

    杨翁家除了六十岁的杨翁,还有他同样年迈的妻子,他儿子生来脑子有些问题,只能做些简单活计,自己起居尚要人照料,还有一女儿,前两年也病故了。

    申奉应拨开人群,低头一看。

    戚玉台心中轻蔑,这些低贱平人,或许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财富。

    护卫一脚将他踢了回去。

    那是一副极漂亮的画眉图。

    像是被吓着了。

    不过临死前能当个富裕鬼,这辈子也算划得来了。

    画眉在笼中凄厉欢唱,欢唱或是哀泣,总归都是同一种清脆歌声。

    狭小茅舍里,三人零散着并在一处,被血河淹没。

    火是从最上头一层起来的,因此顶阁的火也最难扑灭,且木梁被大火一烧极易坍塌,他没再让巡铺们上去,已经烧了这么久,再灭火无甚意义,总归人都没事,就不必让巡铺再冒无谓风险。

    像个笑话。

    老妇哭喊着:“不许走,你这个杀人凶手!救命——来人啊——”

    老汉血淋淋的脸对着他,在火海里直勾勾盯着他眼睛,叫他:“阿呆——”

    他这样想着,站起身往外走,才一转身,忽然听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护卫叫了一声“公子小心——”

    戚玉台也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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