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写道:“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袍,几个月之后,脱下来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
摩登里面粗陋的,泼辣的芯子,经得起折腾。
姊妹多,也成了一个小社会,互相倾轧着,有些弱肉强食的意思。
像川嫦这样老实,柔弱,带几分情致,命运就不济了。
她生的是痨病,这也有着些哀婉的情致,可这情致却被病期的拖延,一点一点侵蚀掉了。
学医的未婚夫自然早知结局,但算得上有耐心了,两年后才另有了人。
然后,家里连买药的钱也计较起来,每日吃两个苹果成了家人的说嘴。
最后,她想来个多情的了结,自杀,却买不来安眠药。
她只得坐着黄包车兜一转,吃一顿西餐,看一场电影。
这大约就是一个上海小姐闲暇中的全部乐趣,她要最后地享一享。
这是相当感伤的一幕,可这感伤却被病期的拖沓又腐蚀了。
川嫦还又做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用一只脚试了鞋,很长远地说:“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
三周之后,她方才谢世。
这就是俗世里的人了,死都逼在眼前了,这世界早已经放弃她了,她却还愚顽地留意着一些小事,不自量力地挣一挣。
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真是很俗气的,傅雷曾批评其“恶俗”
并不言过。
就像方才说的,她其实也是不相信这些俗事有着多大的救赎的意义,所以便带了刻薄的讥诮。
而她又不自主地要在可触可摸的俗事中藏身,于是,她的眼界就只能这样的窄逼。
留情里,米先生,敦凤,杨太太麻将桌上的一伙,可不是很无聊?琉璃瓦中的那一群小姐,也是无聊。
鸿鸾禧呢,倘不是玉清告别闺阁的那一点急切与不甘交织起来的怅惘,通篇也尽是无聊的。
在这里,反过来,是张爱玲的虚无挽救了俗世的庸碌之风,使这些无聊的人生有了一个苍凉的大背景。
这些自私又盲目的蠢蠢欲动,就有了接近悲剧的严肃性质。
比如,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始终在作着她丑陋而强悍的争取,手段是低下的,心底极其阴暗,所争取的那一点目标亦是卑琐的。
当她的争取日益陷于无望,她便对这个世界起了报复之心。
然而,她的世界是狭小的,仅只是她的亲人。
于是,被她施加报复的,便是她的亲人了。
在她扼杀自己的希望的同时,也扼杀了她周遭的人的希望。
生活就这样沉入黑暗,这黑暗是如此深入,以至粗鄙的曹七巧也泛起了些许感时伤怀的情绪,想到她抗争的不果与不值:她要是选中了与她同一阶层的粗作的男子“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
可是,在张爱玲的笔下,这也已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连曹七巧的懊悔都已经死去了。
如曹七巧这般积极的人生,最终又留下什么呢?逝者如斯,虚无覆盖了所有的欲望。
而张爱玲对世俗生活的爱好,为这苍茫的人生观作了具体,写实,生动的注脚,这一声哀叹便有了因果,有了头尾,有了故事,有了人形。
于是,在此,张爱玲的虚无与务实,互为关照,契合,援手,造就了她的最好的小说。
倾城之恋也是她最好的小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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