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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小钰口气已经软化。”

    常春摇头“我们已经考虑清楚,不想再为这件事停留在过去不动。”

    朱女还想说什么,常春摆摆手“不必再说,我俩心意已定。”

    朱智良缄默,这一刻她说:“你没有来过我家吧。”

    “我可以约一个时间来探访。”

    “相请不如偶遇,就现在如何?一杯咖啡,二十分钟。”

    常春想一想,就算真的只喝一杯咖啡也不失愉快。

    于是跟着朱女走。

    朱智良住在酒店式公寓里,地方不大,好在有专人打理,窗外是灯火灿烂的维多利亚港。

    朱女嘲弄地介绍“一间公寓不是一个家。”

    “我以为你住的地方宽敞无比,书房起码一千平方尺。”

    “用不着,我极少在家,免得伤春悲秋。”

    “当然,住酒店好处说不尽。”

    朱女延常春进卧室。

    小小一张书桌上的银相架内有一帧照片,常春一留神,发觉旧照里穿着白衣白裤校服的男生是少年张家骏。

    他身边站着个小妞,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正傻笑。

    常春讶异地问:“这是你?”

    朱女点点头。

    没想到张家骏纪念馆在这里。

    墙上挂着他寄给她的生日卡片、明信片,短简。

    常春真想揶揄地问:你有没有把他一络头发藏在金制心型饰盒内?

    常春轻轻说:“张家骏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她不想讲他坏话,但这是事实。

    朱智良不语。

    “你并不真正认识他,因此你将他神化了。”

    朱智良伸出手来轻轻抚摩照相架子。

    “要是你嫁给他,下场会同其他女人一样,三年内必定同他离婚。”

    朱女微笑“所不同的是,我没有得到这个机会。”

    “你比我们幸运。”

    朱女问:“要喝什么吗?”

    常春要一小杯白兰地。

    常春再看看照片“那时你几岁?”

    “十三。”

    “已有读法律的志向?”

    “不,少年的我向往做作家。”

    “做什么?”常春笑出来。

    “小说家,文学家,搞创作。”

    “幸亏后来你摸清楚了方向。”

    “是家父逼我读法科,”朱智良尚余惆怅“他简直抹杀了我成为本世纪本都会最流行作家的可能性。”

    常春是各大报刊副刊老读者,她知道几乎每个写作人都自诩是最著名作家,于是拍拍朱女的肩膀“作家太多了,不少你一个。”

    “律师也如过江之鲫。”

    常春咧开嘴笑“做孙行者好了,只得一只猢狲大闹天宫。”

    “你才是猪八戒。”

    常春叹口气“我了解你对张家骏的情意。”

    朱女说:“少年的我有颗寂寞的心。在家,我是一个透明的孩子,不存在,我不出色,但我亦从来不为家长制造烦恼,他们不关怀我,亦不留意我,我坐在客厅一个角落看上一天书剑恩仇录,也没有人会问我一句半句。”

    朱家老式客堂很大,有两组沙发,一新一旧,旧的那组放近露台,朱女就趁暑假窝在那里读书剑。

    她爱上了陈家洛。

    要到二十一岁那年重读此书,才发觉陈家洛兄弟一个也不可爱,没有红花会陪衬,也就没有他俩,但那已是后事。

    是张家骏发现她的。

    开头以为是只小动物。

    朱女穿旧棉衣,手中还握着一条婴儿时期用过的毛巾,沙发又大,只见一团物体在蠕动。

    那日张家骏在等朱家大儿子,有空,没事,过去一看,发觉沙发上小动物有一张雪白的小面孔,剑眉星目,异常可观。

    张家骏当年只有十八岁,但已经有发掘美女的才华,于是便与朱女兜搭。

    “你好吗,呵,看书剑,你已经知道什么是好小说了,你可晓得书剑有插图?作者叫云君,我改天取来给你看。”

    他慷慨之极,把旧版本送了给小朋友。

    当下朱智良把那套书取出给常春看。

    常春也为之动容。

    “他来找大哥,总与我谈上几句。”

    张家骏每一句话都会被朱女咀嚼良久。

    她年轻、热情,却内向、畏羞,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只有张家骏留意到角落头有那样一个小女孩。

    她把她学写的小说原稿给张家骏读。

    张家骏笑“女主角完全是香香公主的翻版。”

    朱女担心“像不像是抄袭?”

    张家骏又说:“后来她出去留学,回来有没有再见到表哥?”

    朱女答:“我还没有决定。”

    张家骏说:“做小说家多好,你说不,情侣便要分离,你说好,有情人便可终成眷属,现实世界里哪有这样称心如意的事。”

    真的。

    所以朱智良律师少年时的愿望是当小说家。

    “张家骏一直视我如小妹。”

    他自有各式各样的女朋友。

    然后在七十年代中期她出国留学。

    朱女说:“他一直寄明信片给我,回来没多久,便告诉我,他要结婚,对方叫常春。”

    常春喝一口白兰地“你哭了?”

    “眼珠子差些掉出来。”

    “我配不上你的陈家洛?”常春微笑。

    “你已有孩子,且结过一次婚,的确同香妃有个距离。”

    常春又笑。

    “他写封信给我。”

    朱女拉开抽屉,常春诧异了,律师即律师,没想到她把私人信件都收拾得那么整齐,只见她翻了一翻,即取出一只文件夹子,找到某页,递过去给常春看。

    “有关你。”

    好一个常春,微微笑“我没有阅读他人信件的习惯。”她不肯看。

    “这是他爱上你的原因吧。”朱女十分佩服。

    不,常春在心中答:“因为她早已经不爱张家骏,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一点兴趣也无。”

    “他说他与你结婚,是因为到了你处,像回到了家一样。”

    常春不出声。

    “那是对女子至高的赞美。”

    常春仍然不答,她看看腕表“二十分钟早已过去。”朱智良爱他,有她的理由。

    常春离开他,也有她的理由。

    琪琪出生后不久,张家骏应酬渐多,开头是九点多才回家,后来是十一点、十二点、一点、二点,以至天亮才返。

    常春心平气和地同他说:“你已经对这个家厌倦。”

    张家骏的答复极之特别:“史必灵,这个家,太像一个家了,我吃不消。”

    他说得也对。

    英俊年轻有为的他,每天下班回家,只看见妻子穿着宽袍子手抱幼儿哄大儿吃饭,两个女佣不住穿插厅堂制造音响,他觉得他无立足之地,不如在外散散心。

    常春记得她问他:“你理想的家是怎么样的?”

    她想看她可否做得到。

    张家骏答:“静幽幽,光线暗暗,水晶缸里插着栀子花,芬芳袭人,妻子穿着真丝晚服,捧出冰镇香槟。”

    常春马上答:“你需要的是一个美丽的情妇。”

    再见。

    张家骏为着同样的理由同常春结婚,亦为着同样的理由同她分手。

    “孩子们在等我。”常春说。

    “同他分手,你可有哭?”

    “只有孩子们的眼泪是自由的。”

    朱智良低下头“我总想为他做一点事,报答他知遇之恩。”

    “我真的要走了。”

    没想到离开朱宅,天都黑了。

    常春最怕暮色凄迷,那种苍茫的颜色逼得她透不过气来,只希望匆匆返到小楼,躲进去,一手搂住一个孩子,从此不理世事。

    孩子们一听到锁匙响,便奔出来迎接她,哪里去找这样的忠实影迷?真正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非要作出牺牲,否则得不到报酬。

    琪琪临睡之前照例必听妈妈说故事。

    说的是什么?正是金庸名著书剑恩仇录。

    已经说到荡气回肠的大结局。

    琪琪问:“香香公主有没有变成蝴蝶?”

    常春黯然神伤。

    饼一会琪琪忽然问:“爸爸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吧?”

    常春点点头。

    “永远是什么意思?等我三十岁的时候,他会不会回来?”

    “琪琪,睡觉的时间已到,改天再与你讨论这个问题。”

    “几时,妈妈,几时?”琪琪要求母亲开出期票。

    “你十五岁的时候吧。”

    她替琪琪熄灯。

    安康迎上来“爸爸找你。”

    安福全?他应该在度蜜月才是。

    “找我?”

    “史必灵,有事请教。”

    “不客气,请讲。”

    “白白不欢迎我。”

    常春有点意外“你们不是已经混得很烂熟?”

    “她不接受我留宿,一到睡眠时间,便打开大门叫我走,跟着哭闹不休。”

    常春莫名其妙:“我看不出我怎么样帮到你。”

    话终于说到正题上:“那时候安康的反应如何?”

    常春不怒反笑。

    “请问那时候你如何摆平安康?”安福全居然追问。

    常春冷静地说:“试试陪他跳舞到天明。”“嘭”的一声摔下话筒。

    安康担心地问:“什么事?”

    常春迁怒“以后不用叫我听他的电话。”

    安康不语。

    他回自己房去做功课。

    常春随即觉得不对,走进去,手搭在儿子肩膀上,刚想说什么,安康已经握住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母子心意通明,一点阻隔也无。

    常春就是为这一点才日复一日地起劲地生活下去。

    她微笑着蹲下,想说些什么,谁知未语泪先流。

    饼半晌,常春伸手揩干眼泪,却仍在微笑“睡吧。”

    彼时安康怎么适应?

    至今常春还认为对不起这个孩子。

    安康曾跟父亲鞋甩袜脱地生活过好几个月。

    安福全是家中独子,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在家并不得宠。

    上头有三个大姐,与父母感情非常好,外人针插不入。

    常春当然是外人,常春的孩子,无端端忽然也变成外人。

    安老早已退休,需要人陪着散步吃茶闲聊,儿子媳妇没有空,便唤女儿女婿作伴,日子久了,干脆搬来一同住,外孙也跟着来,后来外孙也结婚生子,也一并住在一起养。

    安康无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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