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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入灭亡的深渊一般,只要那个可憎的仇人死在自己之前,哪怕只早一刹那,他也甘愿同死。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接踵而来的竟是一片死寂,于是一种他自己意识不到的求生欲望,把他从那已张开大口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一种原始本能掌握了他的意识和四肢,驱使他进入了森林和竹林浓深之处,命令他快快逃跑,快快躲藏自己。“

    直到他抵达一个僻静的避难地点,已经逃脱了迫在眉睫的危险之际,这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情况。当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略略喘一口气的时候,当他因为脱力而丧失信心以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面临绝境的时候,他都曾对自己的逃跑偷生感到失望和憎恶。然而当他歇过气来,也不再累得眩晕之后,憎恶感又转化成了顽强的求生欲望,心灵深处又充盈了赞同自己行为的狂热喜悦。

    附近地区很快就铺开了搜捕杀人犯的人群,他们白天黑夜到处搜寻,却始终徒劳,因为达萨一直无声无息地隐藏在他的避难处——一个老虎出没之地,无人敢于过分深入。他睡一小会儿,警惕地观望一会儿,再继续向前爬行一段路程,然后再略略休息。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他已经越过了丘陵地带,随即又不停顿地继续朝更高的山峰攀登。

    达萨从此开始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涯,这种生活使他变得比较坚硬和冷酷,却也比较聪明和懂得舍弃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在深夜里梦到普拉华蒂和往日的快乐,或者应当说是他曾经认为的快乐。他还更多地梦到追捕和逃亡,常做一些吓得心脏停止跳动的恶梦,例如:他在森林里奔跑,一群追捕者则击着鼓、吹着号角在后追赶;他在穿越森林和沼泽,横过荆棘地带,跨越摇摇欲坠的朽烂桥梁之际,总有一些重物,一副重担、一只包袱,或者某种裹得严严的不明何物的东西背在身上,他不知那是些什么东西,只知道是一种极珍贵,任何情况下都不可放弃的东西,那东西价值连城,因而会招致灾祸,也许那是一件宝物,也许还是偷来的东西,紧紧包裹在一块有红蓝图案的花布——就像普拉华蒂那件节日花袍-一之内。他就如此这般一直向前逃亡、潜行着,背着这个包袱,这件宝物或者偷来之物,历尽了艰难和“危险,他穿越过树于低垂的森林,翻越过高耸入云的山崖,他心惊胆战地绕过可怕的毒蛇,走过鳄鱼成群河流上摇摇晃晃的狭窄木板,直到筋疲力尽才站停下来,他摸索着包裹上的绳结,解了一个又一个结子,然后摊开包袱布,他用颤抖的双手取出那件宝物,却是他自己的头颅。

    达萨过起了隐居生活,虽然还是不断流浪,却不再见人就逃,只是尽量避免与人们打交道。有一天他走过一片青翠的丘陵地带,遍地绿草十分悦目,令人心情舒畅,似乎大地正在欢迎他,并且在对他说:他一定早已认识它们了!他时而认出了一片草地,茂密的开花青草正柔和地随风摆动,时而又认出了一片阔叶柳树林,它们提醒他回忆起一段纯洁无瑕的快活日子,那时候他还全然不知道什么叫迷恋和妒忌,什么是憎恨和复仇。达萨看见了儿时曾与同伴们一起放牧牛群的广阔草场,那曾是他度过少年时代最快乐时光的地方,回溯往日,他觉得已宛如隔世。一种甜蜜的哀伤之感不由从他心头涌起,应和着此情此景对他表示的欢迎之音:银色杨柳摆动的沙沙声,小小溪流快活的有节奏的淙淙声,鸟儿的啁啾和金色野蜂的嗡嗡飞舞声。这里的一切声响和气息无不显示出安稳隐居的意味。当年他过着依水傍草的流浪牧人生活时,从未觉得一块陌生地方会给与自己如此温馨的回家之感。

    在这种灵魂之音的陪同和引导下,达萨带着一种返乡战士的感情,满怀喜悦地漫游了这片风光宜人的土地。在几个月的可怕逃亡生活之后,他这才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是一个异乡人,一个被追捕的逃犯,一个注定要死的人,而是一个可以敞开心怀、毫无思虑、毫无渴求地把自己完全彻底地托付给面前这一清静惬意现实的人。

    他怀着感恩和略微惊讶的心情迎接着自己新的、不同寻常的、也是从未体验过的狂喜心清,迎接着这种一无所求,这种轻松自如,这种自由自在品味观赏的情趣。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翠绿草地尽头处那座森林的吸引。他走进树林,站在撒了一地金色阳光斑点的树下,这种回返家乡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好像识途老马似地双脚不由自主地引领他走上了那条狭窄的小路,穿过一片羊齿植物丛林后——大森林里的一片浓密小树林——便来到了一幢小小的茅舍之前。茅屋前坐着一位纹丝不动的瑜伽僧人,这正是他往昔曾来暗暗瞻仰,并奉上鲜奶的圣者。

    达萨停住脚步,恍如大梦初醒。这里的一切都依然如故。这里没有时间流逝,没有谋杀和痛苦。这里一切都静止不动,不论是时间还是生命都坚固如水晶,静默而永恒。他凝视着老人,当年第一次望着老人时内心涌动的景仰、热爱和渴望的情感又重新降临了。他望望那座茅屋,想道,下次雨季到来之前,很有必要进行一番修缮。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大胆向前走了几步,踏进小屋后向四周瞥了一眼,发现里面几乎空无所有。屋内有一张树叶堆起的床铺,一只装着少些饮水的水瓢和一只空无一物的韧皮箩筐。他拿起箩筐,走进树林,试图找些食物,他取回了水果和一些甜味的树心,接着又把那只水瓢装满了新鲜的水。

    这就够了,在这里生活的人就只需要如此少量的东西。达萨蹲坐在地上,沉入了梦境。他很满足于寂静和平的梦幻般林中环境,他也很满足于自己的情况,很满意内心的声音把他引导到少年时代就曾让他体验到平静、幸福和返乡之感的场所来。

    达萨就这样留在了沉默无言的瑜伽行者身边。他更新了老人铺床的树叶,寻找两个人的食物,修好了旧茅屋,并开始在不远处为自己另建一座新茅屋。老人似乎容忍了他,然而达萨不能确定他是否真正承认自己。因为老人每回从入定中站起身于,总是只为了吃一点东西,或者去树林里略略走动一下。达萨生活在老人身边就像一个仆人生活在一个大人物身边,或者应当更确切地说,像一只小小的家畜,譬如小鸟或者檬活在人类中间,尽管很殷勤,却很少受到重视。由于他逃亡了很长时间,总是过着躲躲藏藏的不安定生活,总是受良心责备,又总是心惊胆战,害怕遭受追捕,所以目前的安定生活,不太劳累的工作,还有身边这位似乎毫不关怀自己的人,都让他觉得十分舒坦。达萨在一段日子里对这种生活简直感激不尽:他可以一睡半天,甚至整整一天,不受恶梦干扰,甚至忘记了曾经发生的可怕事情。他从未想到未来,即或有时心里充满渴望或者愿望,那也只是希望留在这里,受到老人的接纳,并把他引入瑜伽隐修生活的奥秘之中,让他也成为一个修士,分享瑜伽的超然物外境界。

    达萨开始模仿可敬长老的端坐姿势,想学他的样盘起双腿静坐不动,也能像他那样窥见超乎现实之上的幻想世界,能够超然于周围环境。但是,他的尝试大多以失败告终,他觉得四肢僵硬,腰背疼痛,又不堪忍受蚊子干扰或者皮肤上一阵阵的痛痒,逼得他重新动来动去,或者伸手搔挠,甚至干脆重新站起身来。当然达萨也有过几次特别感受,具体地说就是一种轻松自在的空荡荡感觉,好像飘了起来,如同梦里那样,觉得身子时而轻轻着地,时而又缓缓升上天空,就像一团毛絮似的飘荡不定。每逢这类时刻,他便不禁想象自己不得不永恒飘浮不定的滋味;身体和灵魂摆脱了一切重力,得以自在分享一种更加广阔、纯洁、光明的生活境界,得以不断提升,不断被吸收进入一个无时间性的不朽的彼岸世界。然而这一时刻总是仅能持续刹那间的光景,转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每次跌回旧时现实时,总是大失所望,因而想道,他必须恳请大师收他为徒,指点他入门,以便学会修炼此道的奥秘,有朝一日也成为瑜伽行者。但是他该如何恳请呢?事实上,老人似乎从不曾正眼看他,连相互交谈都像是不可能的事。这位大师似乎已处于彼岸世界的日于与时刻、森林和茅屋之中,就连语言也是彼岸世界的。

    然而,有一天老人开日说话了。有一段时间里,达萨一夜接一夜地做恶梦,混杂着狂乱的甜蜜和恐怖场景,时而是妻于普拉华蒂,时而是可怕的逃亡。到了白天,达萨的功课毫无进步,他不能持久端坐修炼,也不能不思念妻子和爱情,因而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到森林里去走动。他认为这是气候恶劣所致,那几天天气确实闷热,不断刮着一阵阵于热风,让人坐立不宁。

    又是一个气候恶劣的倒霉日子。蚊于整天嗡嗡不停地飞舞。达萨前一天夜里又做了一场可怕的恶梦,以致白天郁郁寡欢,心情沉重。他已记不起梦里的情景,不过刚醒时还记得是重演了早些时候的生活经历和遭遇,让他感到可耻和羞辱。整整一天,他心情忧郁地绕着茅屋走来走去,或者呆呆蹲着不动。他心不在焉地做了一些零星活计,又三番两次地静坐冥思,可每次都立即火烧似的烦躁起来,觉得四肢在抽搐,脚上好似有无数蚂蚁在爬行,又觉得背上有剧烈的灼痛感,总之,他几乎无法安坐不动,即或只是片刻也不行。达萨又羞又愧地朝老人望去,但见他始终保持着完美的静坐姿态,双目内视,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面孔,好像有一朵盛开的花飘浮摇曳在他的躯体之上。

    于是就在这一天,当这位瑜伽修士从入定中站起身子,想回屋休息时,达萨走到他面前,这一时刻达萨已等候很久了,因此不但鼓起勇气挡住他的去路,而且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请原谅我打扰你的休息,尊敬的长者,”他说“我在追寻内心平静和安宁,我很想过你这样的生活,将来成为像你一样的人。你已看见我还很年轻,然而我已不得不尝到太多的痛苦,命运对待我实在太残酷了。我生为王子,却被驱逐当了牧人。我以牧人身份长大成人,我像一头小牛那样快快活活,强壮结实,内心十分纯洁无邪。后来,我开始张大眼睛注视妇女,当我看见最美丽的女人时,便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她,当时如果得不到她,我也许会去死的。我离开了我的伙伴,那些善良的牧人。我向普拉华蒂求婚,我得到了她,我成了农家的女婿,必须整日辛苦劳作,然而普拉华蒂不仅属于我,并且也爱我,或者这不过是我自以为如此。每天晚上我都投入她的怀抱,躺在她的心口上。但是,有一天国王来到了附近地区狩猎。就是这个人让我孩提年代便被逐出宫门,如今他来了,从我身边夺走了普拉华蒂,还让我亲眼目睹她投入了他的怀抱。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和我的整个生活。我杀了国王,我竟杀了人,我过起了谋杀者和逃犯的生活,人人都在我身后追赶和捕捉我。直到我走进这片土地之前,我的生命没有片刻的安全。尊敬的长者,我是一个愚蠢的人,我是一个杀人者,也许还会被人捉拿归案,判处死刑。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种可怕的生活,我宁愿了结这样的生命。”

    老人低垂双目静静地听完了他的爆发式的倾诉,接着睁开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达萨的面孔,那目光明亮、尖锐、清澈,几乎令人难以承受。当他细细打量着达萨的脸,似乎在紧张思索对方的陈述时,嘴巴却慢慢扭歪成一种微笑姿态,随即又变成大笑状态——一种无声的大笑,老人带着这种笑容摇晃着脑袋,说道:“玛雅!

    玛雅!“

    达萨完全被弄糊涂了,羞容满面地呆呆站着不动。老人则自顾走进了羊齿植物丛间的狭窄小径,他要在晚餐前稍作散步。他以有节制有韵律的步伐在小树林间走了几百步左右,便又转身进了茅屋。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表情,又回转了那个超然于现实世界的不知何处的远方。他这种笑容表示了什么呢?他不是一直对可怜的达萨十分冷漠么!达萨久久地思索着这难解的笑容。在听了达萨痛苦绝望的供认和自白之后的瞬间,他竟然露出如此可怕的笑容,究竟是好意还是嘲弄?是安慰还是批评?是表示慈悲抑或是恶意寻开心?难道竞是一个玩世不恭老人作出的讥讽反应域者是一位圣贤对一个陌生人愚蠢行为的抚慰?那笑容是一种拒绝表示么?抑或是一种告别方式,让人快快离开?或者这是一种劝导的方式,要求达萨学他的模样哈哈大笑?达萨始终解不开这个哑谜。深夜了,达萨仍然在思索这种笑容的意义,因为老人似乎用这种方法总结了他的生活,他的幸福和灾难,他的思绪始终索绕着笑容问题打转,他咀嚼这个问题好似咀嚼某种可吃的树根,尽管坚硬却颇有味道,还散发出芬芳香气呢。与此同时,他又同样努力地思索、咀嚼着老人如此响亮地大声喊出的一个名词“玛雅!玛雅!”为什么老人大笑着嚷叫的时候,心情竟那么快活,那么不可思议地兴高采烈。“玛雅”这个词的意义,他只能够半猜测地大致了解,而对老人笑着叫喊的方式,他也只能够一知半解,揣测其蕴含着某种意义。

    玛雅——这就是达萨的一生,包括达萨的青春,达萨的甜蜜幸福和苦涩不幸。美丽的普拉华蒂是玛雅。爱情和它的感官欢娱是玛雅。整个人生是玛雅。达萨的生活,一切人类的生活,世上所有的一切,在这位年老的瑜伽僧人眼中,莫不皆是幼稚行为,一种表演场面,一种戏剧景象,一种幻想错觉,一种肥皂泡——缤纷色彩里的虚无而已。人们对待这一切,尽可以耸耸肩一笑了之,尽可以蔑视它们、嘲笑它们,全不必过分认真。

    对这位瑜伽老人而言,他可以用一脸笑容和一声玛雅,处理和打发达萨的全部生活,但是对达萨本人来说,却不那么容易做到。尽管他非常希望自己也变成笑面人生的瑜伽行者,能够把自己的生活也看成是无足轻重的玛雅世界。但是,就在当前的几天几夜里,往日寝食不安的逃亡光景又活生生地再现了。他刚抵达此地的那一阵子,几乎完全忘却了流亡时的紧张疲乏,如今又出现了。当初他抱着学会瑜伽功夫的希望,不论他能否达到老人那样的高超水平,如今这希望看来十分渺茫了。

    那么——他再在这片林子里流连不去,又有什么意义呢?这里曾是他的避难所,他曾在这里喘过气来,恢复了体力,也曾略略恢复了理智,这也非常重要,这里给予他的实在够多了!是的,也许这段期间全国搜捕谋杀国王凶手的案件已经结束,他大概可以继续流浪而不会遭遇巨大危险。

    达萨决定继续流浪。他打算第二天清晨就动身。世界那么大,他不能够永远呆在这个隐蔽的角落里。

    这一决定使达萨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

    他原定第二天破晓就走,然而他熟睡了整整一夜,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老人早已开始静坐修炼,达萨不愿不辞而别,何况他还有一个请求要向老人提出。于是他只得耐心等待,一个小时过去了,又是一个小时,老人这才站起身子,伸了伸四肢,开始例行的散步。这次达萨又挡住了他的去路,一而再地鞠躬行礼,坚持不懈地向他恳求,直至这位瑜伽大师终于把目光询问似地望向他。

    “大师,”他谦卑地开言道“我要继续我的行程,我不会再打扰你的清静了。

    但是,最尊敬的长者,请你允许我再向你请教这一回吧。当我向你叙述了自己的生平后,你面露笑容,你大声喊出了‘玛雅,玛雅’。我衷心请求你再为‘玛雅’一词作些指点吧。“

    老人转身走向自己的茅屋,用目光命令达萨跟随身后。老人拿起水瓢,递给达萨后,示意他洗净双手。达萨恭敬地服从了。接着,这位瑜伽大师把剩余的水都倒进了羊齿植物丛里,把空水瓢又递给年轻人,命令他当即去取回新鲜的水。达萨恭敬地遵命,奔跑而去,一路上惜别之情不禁涌动心头,因为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穿过这条小径去泉源取水。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拿着这只边缘己磨得光溜溜的水瓢,来到这水面似镜的小水池畔,来到这经常倒映着魔鹿角影,树冠拱形以及可爱蓝天亮亮光点的美丽地方。现在,当他俯身取水时,水面也最后一次倒映出了自己在浅棕色黄昏光线中的脸庞。他沉思着把水瓢缓缓浸入水中,心里忽然萌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无把握感,他无法理解自己,他既然已决定继续流浪,老人也并没有邀请他再逗留几天,或者要他永远留下,他为何产生这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心头如此痛楚?

    他蹲在水池边,捧起一口水,喝过后便站起了身子。他小心翼翼地举着水瓢,以免晃出水滴。他刚要踏上小路,一种声音忽然传入他的耳朵,那声音让他又惊又喜,正是他常在梦中听到,梦醒后又常常苦苦思念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甜蜜极了,穿过黄昏微光下模糊森林传来的声音稚气十足,甜美迷人,让他惊喜得心脏也不住震颤了。这是普拉华蒂的声音,是他妻子的声音。“达萨,”她亲切地呼喊着。

    他难以置信地环顾着四周,水瓢还牢牢捧在手里。啊,瞧那边,她在那些树干间出现了,双腿修长,亭亭玉立又苗条又富于弹性,她,普拉华蒂,他那忘不掉的不忠实的爱人。他丢下水瓢,向她奔去。她微笑着,略带羞怯地站在他面前,那双小鹿般的大眼睛凝视着他。他走得更近些后,看清她脚上穿着红色皮革便鞋,身上的衣服华贵漂亮,臂上套着金手镯,乌黑的头发上闪烁着珍贵宝石的彩色光芒。他不禁停住了脚步。难道她现在还是国王的一位王妃么?难道他没有杀死纳拉?难道她现在戴着他的首饰到处走动么?她又怎能穿戴着他馈赠的礼物来到自己面前,而且呼唤自己的名字呢?

    然而她已比从前更加美丽了,以致他等不及询问情况,便情不自禁又把她拥入怀中。他将前额抵在她的黑发上,他托起她的脸庞,亲吻她的双唇;他立即感到,以往丧失的一切又统统归还给他了,他以往拥有的东西:他的快乐、他的爱情、他的欲望、他的热情、他的生活欢乐,都在他眼前做这些举动之际,回到了身上。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思想都已远远离开了这座森林和那位年老的隐士,不论是树林和茅舍,还是静修和瑜伽,都己经一文不值,都已忘得干干净净。老人吩咐他取水的水瓢也被他忘了。他朝站在树林边的普拉华蒂奔去时,把它丢弃在水池旁了。如今她也迫不及待地开始向他诉说自己来到此地的缘由,以及其间发生的种种情况了。

    普拉华蒂叙述的事情太离奇了,简直令人又惊又喜,好似进了童话世界,而达萨也就如此这般一下子跳进了自己的新生活里。事实上,不仅普拉华蒂又重新归属于他,可惜的纳拉已呜呼哀哉,追捕凶手的通缉令早已撤销,而且还有对达萨的重大宣布:一度被逐出宫门成为牧人的王子,已在全国通令宣布为合法的王位继承人和统治者了。一位老牧人和宫里的老婆罗门祭司华苏德瓦讲述了已经被人遗忘的王子被放逐的故事,并让它成了全国家喻户晓的新闻。如今这同一个人,曾经被作为谋杀纳拉的凶手而在全国搜捕,要把他缉拿归案,处以死刑,却又被全国人民以更大的热心到处寻找了,要让他庄严堂皇地回返首都,回返父王的宫廷,并且登极为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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