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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自己的近边布散出暗重的朦胧。他不想马上进客厅。客厅和门厅就隔着一道总是敞着的抽木门。他在门厅里站了一会儿,回想这一夜的喧嚣。喧嚣中众人对他的趋奉。包括那位又做新嫁妇的半老徐娘有意无意地用她那特意收拾得坚实而又软和的rx房,来回来去地蹭他的胳膊肘。他知道,一贯由行伍草莽出身的军官主政的老满堡联队,对于他这样的人历来抱有极大的戒心,但到当面,他们却又几乎全体一致地趋奉。“狗东西!”想到这里,他自嘲地却又不无得意地笑了,尔后仰起头,微微闭上眼,轻轻呼出一口被酒灼热了的底气。这时,突然一声尖叫,惊吓了他。那叫声很低,明显是压抑住的,但又充满了骇异。叫这一声的是他多病的从印度带回的妻子。这一晚上,她一直靠在壁炉前的软椅上等他。等着伺候他上床。后来便瞌睡过去了。门响,惊醒了她。她忙略略地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鬓发和衣襟,起身去迎朱贵铃,待稍定神一看,她吓坏了。她看到在门厅里站着的不是朱贵铃,而是两三个月前刚死去的那位老人,朱贵铃的祖父。后来,她一再发誓,当时她是醒得很彻底的,看得清清楚楚。她熟识他的祖父。她虽然是印度一位华侨富商的孙女,但从小却是在他祖父膝前长大c她发誓那一晚上,在门厅里看到的是他的祖父。那老派坚硬的自信。那经世之人理智的自嘲。那灰白但又潇洒地这覆在额前的头发。躯体极有韵致地挺直在那儿,手极自然而又正规地垂放在大腿两侧,这种难以言表的韵致,是只有通一生都强烈要求自己生活在那种特定的军人意识中的老军人才会浑然地体现出来的。而这,正是他的祖父。

    “你疯了!门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当时他对她嚷嚷过。他被她说得周身的汗毛根根直立,脊背上直蹿冷气。但他没再责备呵斥下去。只是不许她往外说,更不许在那一对双胞胎儿子面前说及这事。他很快进自己屋去了。他久久地在穿衣镜前害怕地端详自己。是的,差不多在一年多前,也就是祖父住进陆军总医院那段时间的前后,他就发现,自己在许多主要的方面,无可挽回地变得越来越像祖父。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原先是很不类同于这被许多人崇敬又被许多人仇恨的祖父的。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刻意去摹仿祖父,相反,当发现自己行为举止。嗜好脾性,以至相貌都越来越酷似祖父时,他时刻警醒,不许自己下意识地摹仿祖父。甚至在睡梦中突然惊醒过来,第一件事,也总是马上去查验自己睡觉的姿势,是不是有雷同祖父的地方。有一度,他过敏得简直都神经质了。后来,他还是放弃了这种种努力和戒备。因为他终于发觉,这种努力地拼命地全身心地去做一件在一般人看来绝对做不到的事的狂劲儿,也正是祖父一贯的特点。而自己过去是从来没有过这种“狂劲”儿的。再后来,发觉自己外貌上也开始向着祖父的那副干瘦瘦小强悍的模样变形,便彻底断绝了“抵御”的念头。他知道,事到这一步,已不是人的任何努力能挽回的了,更绝对地不是什么能“自主”的了

    天正在变黑。暮云覆盖住城外的高地。阿拌河拐了个大弯,阔阔地淌来,幽幽地在树丛间发亮,好像一片蓝玻璃、黑玻璃,或者天主堂里那带格儿的彩色玻璃。风加紧了,狼不出动,四野也同样地静。布满碎石的岗包上,高高耸立着早已废弃不用的那座磨坊。它是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惟一的一座风力磨坊。古老的风车断了架,扇片只剩下几根干硬的筋骨,接头处筑起了秃顶鹰的大巢。它那圆筒状的塔身和比塔身还要高出许多的铁杆儿风扇架,百多年来,早已成了阿达克库都克的象征。域外的人提到它,便会想起这整个荒原;想到荒原的悠远辽阔,也总会想起它的坚固久长,仿佛诵经楼上那一声声古老的叫唤。

    朱贵铃想好好地歇一会儿。可我又在等谁呢?他问自己。他面颊依然潮热。心里烦躁。不时瞟瞥紧闭着的门扇。他确实在等个人。不是妻子。层弱多病的她早回她自己的卧室安息了。为了免去她上下楼的劳累,她的卧室就安排在一楼。但她尖促激烈的咳嗽声,仍不时传到楼上。他等的也不是孩子们和他们的姑姑。吃晚饭的时候,是他过问他们学业的时间。现在,则是孩子们的姑姑管教他们的时间。单日,她给他们讲圣经上的故事,双日给他们讲龙文鞭影。这本书,是明朝万历年间国子监祭酒萧良有编撰的。也是朱贵铃小时候,听人系统讲过的第一本书。

    他骂自己没有出息。但他的确在等那个人。她果然来了。脚步声迟疑、仓促、羞愧,又是迫不及待。一听到她上楼来了,他立刻从面对木板阳台的落地窗跟前转过身来,本能地捻小了灯芯。浑身突然变得炽热而又无力。在一股灼人的气血的冲击下,身子胀胀地战栗。

    她捧着他的睡衣睡裤和睡帽。她是他从印度带回来的女佣,十九岁的二小。

    门迅速地滑开,她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热烘烘的带着一点檀香味的男人休息。她没敢抬头。她想隔着门槛把睡衣递进去就走。她知道走不了。上楼时她就在战栗。心跳。她知道自己会在近似黑暗的朦胧中被拥到一个火热的怀抱里。她熟悉那件雪白的衬衣。袖口上的金纽扣。她熟悉那眼底的贪婪和赤诚。把她抱到那宽大柔软的皮圈椅上,他喜欢她手足无措到连气都喘不上来的神情,也喜欢她无依无靠的可怜劲儿。每一回,他都要暗自惊讶,她怎么会有那么沉?他总是先去抚摸她纤小而圆活的双脚。他总是跪在她面前,把整个脸都埋在她脚面上。那样狂热地长时间地亲吻着她的脚面。

    “哦不行不行”她几乎要惊叫,但又不敢。她知道这时候,夫人还没睡着。患有失眠症的夫人上床后,不到天亮前的那一两个小时,是不会睡着的。在这段时间里,夫人的听觉格外敏锐。任何一点响动,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想用力收回被他紧紧捉住的双脚,差一点蹬翻铸铁底座的皮圈椅。

    他只得松开了她的脚,但仍然要搂住她柔韧而富有弹性的腰,把她的脚夹在自己的腿的中间,把自己的脸埋放在她温软的腿面上,久久地跪坐在她面前,一动不动,也不让她动弹,直到心底那一阵阵抽搐般的战栗渐渐平息。

    然后,他会对她说:“你走吧,我要办公了。”他便不再传唤她。

    祖父也喜欢身边的女佣。或者说,比朱贵铃更喜欢。丧妻后,他就不肯再续弦。他讨厌给他介绍的那许多有身份有学问有丰厚嫁妆的女人。他觉得这些女人没一个不装腔作势的。没一个能算得上真正的女人。他只喜欢那些女佣。他甚至都不讲究她们的身材相貌年龄,只要是一个大字也不识的女佣,不管什么样的都能激起老头儿的狂劲儿。朱贵铃也一样,甚至在中学时代,他就腼腆地纠缠自己家里的那些丫环。他根本不能和外头的女人交往,一见外头的女人就心慌得不知所以,但却从不放过自己家的女佣,甚至自己那位年轻的乳母

    十分钟后,电话铃响得厉害。他不肯接。随它响去。它果然顽固,继续响,同样不肯罢休。他简直要扯下电话机,扔下楼去,把玻璃窗哗啦啦砸个大洞。电话是联队部值班军官打来的。城里最大的一家富商,白氏兄弟,紧急求见指挥长本人。在老满堡联队,没人愿意怠慢白家这一对兄弟。特别是中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没一个人不敬佩这二位。这二位当年也是苦出身。二十年前,从晋东南的源上来,揣着几斤面,一张狗皮褥子,盲流到阿达克库都克。现在人家过的什么日子?先甭说别的,前年这二位给全联队当兵的每人添了一身替换衣服。去年又给全体校级以下的军官每人添一双黑牛皮皮靴——按规定,只有校以上的军官,上边才发给这样的皮靴。可全联队校级以上的军官一共才六七个。到去年下半年,联队奉命组建骑兵支队。经费上有一大块缺口。他俩得知,马上购置了阿拌河河边上一片上好的草场,送给联队做马场,并且又派人去西安南京置办全套药械用品,帮骑兵支队办起了必不可少的兽医室。今年还会给个什么彩呢?大伙眼巴巴正盼着哩。

    二小不愿指挥长为了她而耽误公事。她轻轻从朱贵铃的臂弯里抽出手,去摘下电话听筒,递到朱贵铃面前。这几乎等于在命令指挥长接这个电话了。朱贵铃无奈地笑笑,只得接了。但一等听到,是白氏兄弟的事,而且他俩已经到了联队部,此时正在院子里等着,朱贵铃便跟触了电一样,猛地蹿将起来。

    “你们这些值班的,是干啥吃的?为什么早不来电话?让白先生干等这么长时间!”他吼了,立马儿变了副面孔,匆忙地甚至很生硬地催促二小伺候他换衣服。他要那件硬领的、袖口上缀着两颗水晶纽扣的白衬衣。一直到临下楼前,他才回过神来,轻轻捏了捏二小的脸颊,抱歉似的吩咐了声:“送几杯咖啡下来。”

    金黄。黑褐。墙布或者护衬板。巴格达出产的多头刻花吊灯在散发洁净而柔和的灯光。还有那四个雕在一根木柱上的非洲裸女,做着各种舞姿。泰国的象牙。白俄罗斯的铜茶炊。阿姆斯特丹的水晶瓶。西班牙牛角柄的弯刀。亚马孙河的鳄鱼皮。伊丽莎白港那艘最古老的三桅船上的核桃木舵轮。瑞典的刻花玻璃器皿。法国的烫金瓷盘。阿拉伯的神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农妇穿的木鞋。整只的海龟。瓦罐和古代的烟具。绣花的靠垫。带有浓厚婆罗门教色彩的壁饰。就是没有一般富家厅堂里必备的中国字画。

    白氏兄弟怔怔地站在壁炉跟前。

    客厅的布置,主要应归功于朱贵铃那位基本上不出来见客的夫人。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姑姑管教。家务也全交给了能于的二小。她又不爱去其他军官家串门。老满堡的任何一条街道只能使她感到伤感和更加憋屈。更不习惯去别人家牌桌上凑数。剩下的,便只有这么一点余兴了。但是,这个客厅,真叫白氏兄弟动心的,还是一种被朱贵铃叫做“月白藤”的东西。

    “月白藤”的真名叫什么?连朱贵铃也不知道。这是他去印度北部高原上实习时,在一个王公的古堡里发现的。一它非树非草又非藤。粗大繁茂,四处爬蔓,耐得住于旱,又经得起沤烂。它的每一张叶片,真正长开了,能有团扇那么大。“月白藤”是他给取的名儿。只是因为发现它的时候,那一晚上古堡上空的月色格外皎洁。回国前收拾行李,他明白,自己将回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去。他带回这些月白藤,并非想弥补那必将失去的什么。他只是由着记忆的惯性去做了这件事,拿四个大木箱装运了这四大棵月白藤。多花了不少运费。他觉得自己是在做一种惯性的游戏。没想到,运回它来,在客厅里长得特别好。似竹非竹的枝干很快长到了拳头一样粗,并沿着四壁,爬上墙头,又把整个天花板攀得满满登登。扇面大的叶片,肥韧而有光泽,也快把客厅里的四扇大窗户遮没。强有力的气根,把四壁铁梨木的博物柜架紧紧包缠,更多的,钻透了地板,深深扎到楼的地基里去了。它们现在跟这幢小楼一样,直接生根在阿达克库都克的土层中。朱贵铃甚至担心,它们再强大下去,到那么一大,会不会把整幢小楼都抬起来呢?未必不可能。他甚至不无忐忑、又掺杂着幸灾乐祸地期待着这一天。

    至于,真被朱贵铃视为收藏品的,轻易不给别人看。它们都存放在他三楼的那间工作室里了。他跟祖父一样,除了嗜好最昂贵的白衬衣外,只收藏一样东西——望远镜。而且只收藏德国蔡斯公司出产的望远镜。从单筒的到双筒的,从单倍的到一百倍的,从铜管的到裹着鳄鱼皮的,从仕女观剧用的,到苏沃洛夫元帅率军翻越阿尔卑斯山出奇兵击溃十万土耳其大军时所使用过的它们都锁在那把用南美大草原上的羚羊皮缝制的大圈椅背后几个玻璃柜里。玻璃柜一概地又都被黑丝绒罩蒙住。

    “好气派!好雅兴!”

    白老大接过二小端来的咖啡,哈哈一笑,指着客厅里发绿的和不发绿的一切,对朱贵铃说道。

    “见笑见笑。”朱贵铃淡然一笑,做了个让座的手势。

    白家兄弟俩没坐。这两个至今还没成家的大老爷儿们,除了到他们各自的相好家里,还会坐一坐、躺一躺,不管到谁家,都不肯坐。他们是痛快人,明白人。积四十年辛酸苦辣,他们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求与被求那么点东西。做人的全部功力,就在于你能不能求到根劲儿处,在求和被求中最终得到你所求的那一切。所以,进屋不坐,开门见山,说完说走;只要他俩能办、愿办的,一定替你办得干脆利落。

    不过,有人又这么说,只要让他俩捏在手里,砂石子儿里也能攥出二两油。这话也没错。

    他俩今天来找朱贵铃,是为修铁路的事儿。他俩想做大生意。修一条铁路直通国境线。从老满堡到苏俄边界,比到省城近一半还多。比到兰州和西安近八倍或八百倍。他们已经求到了省经济资源委员会地(方)拓(展)局的筑路许可证。他们准备招募两千民工来干这件事。他们知道约束这两千民工,可不是件简单的事。这些从口里跑饥荒到阿达克库都克来找饭辙的劳工里有不少是吃死娃不看天道的家伙。三不折二,绝对能搅得你天昏地暗。这哥俩想请老满堡联队派队伍,随筑路工程所一起行动。押阵。

    “派出来的弟兄,一切花销,我们管了。”白老大亮开他那铜锣般的大嗓门,嗡嗡地响。他总是穿件很旧的长及脚面的马裤呢军大衣。里边套一身黑粗布棉袄棉裤,还扎着裤脚口。脚上穿着双脸的元宝口千层底老式棉鞋。不土不洋,亦土亦洋。

    “那敢情好啊,那我就把老满堡联队所有人马连锅给你们端了去!”朱贵铃笑道。

    “怎么敢当。”白老二温和地笑了笑。他是白家一切‘宏图大略“的主谋者。虽然骨子里也是个咬死狗都连毛吞的家伙,但说起话来,总慢条斯理有板有眼儿,揉圆了抹平了,叫人不好找缝岔。他因为经常去国境线那边谈生意,不知道从哪搞来一套苏俄红军穿的灰呢军便服,就这样常年在穿着。腰里束了根宽宽的牛皮腰带,脚上蹬一双高腰的军用皮靴,再加上他不算矮的个头,浓黑的长发,密密的连鬓胡和一双精明闪烁的眼睛,一见之下,总让人觉得此人可信赖可托付可共事。有人就这么让他在背地里给卖了,还高高兴兴帮着数钱哩。还有件怪事,他那身常年穿着四处溜达的红军呢制服,从来没见他换下来洗过,熨过,却一老见它不脏不皱也不坏,一老地那么干净那么顺溜那么合身,又那么新齐,好像每天晚上都有人替他把它洗了烘干又熨过似的,又好像他家库房堆着三百六十五套这样的军便服,每天供他轮换似的。

    “多了,我们也负担不起。这么个数吧。”白老大伸出两个指头。表示两百。

    “不难为朱指挥长。到底能派给多少,最后还是请指挥长定夺。我想,多少给一点儿,就行。”白老二补上一句。

    “对对对,多少给些人,就行!”白老大咧开大嘴,亮出满副黄板大牙。这哥俩都清楚,朱贵铃目前在老满堡还没到说了就算的地步。左右都有参谋长的人在跟他掣肘着哩。他们还不摸朱贵铃的深浅,不太清楚这位出自英国皇家军事工程学院、仪表堂堂又文质彬彬的长官,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对自己对这个联队能把握到何种程度。他们不想“逼”得太狠。没有杨小楼那副嗓子,硬要满宫满调地唱,唱倒了嗓子,自找。

    朱贵铃看出了兄弟俩心底的这点儿算计。这件事的确使他为难。白氏兄弟在领到筑路许可证前,曾托人到他跟前来讨过口风。问他日后能不能给予这样的支持。他也曾到参谋长跟前去探过口气。却让那位干巴瘦的驴蹶子一蹄子给尦了回来。参谋长一直对白氏兄弟的暴富,感到满心的不自在。他一直对这哥俩不断膨胀的“野心”抱有百倍的戒心。虽然他也是个跑江湖行伍苦出身,但却从心底里瞧不起白家这一伙人。

    “想把老满堡联队当成他白家私人镖局?操,纸糊的x哩,这一对光棍,还真会想好事,让他们来找我!”参谋长咬牙切齿。

    朱贵铃说:“白家兄弟对咱们联队也不错,豆腐账不算,算青菜账,给他们帮这一点忙,也不为过。”

    参谋长哈哈一笑:“花他那么点钱还值得你那么上心?姓自的有一个铜板是从他祖宗兜里带来的吗?别人不摸这一对宝贝蛋的底儿,我还不摸?花他一点钱,那是给他面子!他还想咋着?咱们不惯他那毛病。今天修路了,要派人。明天开矿了,你派还是不派?后天又出殡葬他娘的七大姑八大姨了,咱还得去替他娘的扛幡杆儿?我没那么贱!”

    但朱贵铃还是下决心要在这件事上帮白家兄弟的忙。他知道,在兰州行营军事长官室走动的祖父死后,自己失去了半壁靠山。假如日后还想做点事情,光凭自己这点能耐是不行的。首先,当然是得把省联防总部的那一帮子伺候舒服了,余剩的,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走参谋长的路。二是走地方大户的路。参谋长是自己的部下。做自己部下手里的傀儡,不到山穷水尽,他还抹不下这点脸。无论如何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因此,想来想去,走地方大户这条路,兴许还是条可以试一试的路。假如闹好了,能在白氏兄弟办的铁路公司兼个副主事一类的头衔,就连退伍以后的出路也都有了着落。他并不愿像祖父那样,在军队于一辈子。不。他从心底里就觉得自己天生不是个军人。也不能是个军人。他要为这一点和祖父的不同而挣扎。他必须考虑自己的出路了。因为自己毕竟是三十好几。小四十去的人了。

    还能有几年时间,让自己逞能呢?

    “你们放心。两位要在地方上办实业,就是不请,我们联防队也应该派人帮着维持。要不,干吗还非得麻烦大伙儿养着这么一支军队呢?派两百,三百,还是一百,我得看看各方面的勤务情况才能定个准数。但我一定给你们派。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朱贵铃的这一番话有如铁筒子里掷铜豆,字字作金石声。叫白氏兄弟好不感动,也好不意外。第二大,大刚见些黑,白家的一轮加长铁壳马车,轰轰隆隆给朱府送来一个足有大半人高的大木箱。朱贵铃让人拆开看,里边填足了稻草和僵瓣棉。扒开草絮,才看出里边站着一架少见的白漆面的俄罗斯钢琴。送货的人什么话也没说,卸下货,递上一张便条,赶着车就走了。那便条上只写了这么几个字:“贵铃兄,惭愧,惭愧。”落款只是一方朱文印章,铃着五个篆体字“白亦不白也”印章的直径总有一寸多。这是一方在老满堡名震遐尔的印章。印章的主人就是白氏兄弟。当年,他俩初人生意场,一个大字也不识,白老大就从院墙跟前的柴火堆里随手捡了个树疙瘩;磨平了一头来看,木质细密坚润,乌红如玉。掂一掂,重得像铁砣,扔在水里,照样不沉底。问遍了各方细木匠,居然都不认识它是什么木头。白老大托人把它带到省城里,用一个字五十块大洋的代价,请专治名人印章的宝晋斋主,刻了这“白亦不白也”五个字。说“不白”是不会一无所有的意思,冲一冲他们自己姓氏的不祥之气。宝晋斋主非常喜欢这块罕见的树疙瘩,提出,要用一方寿山“田黄”跟白老大交换。白老大不肯。有识货的行家劝他:“这块‘田黄’,是寿山田坑出产的田黄中最名贵的一种,叫橘皮黄。论价钱,你到随便哪一家古董行里去打听,它都要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贵三倍以上。这么个好事儿你不干?你要那烂木疙瘩管屁用?!”白老大说:“我没想要它。是它自己凑到我跟前来的。不管它是个烂木疙瘩,还是块宝贝疙瘩,总是我名分中应有的。命中注定的。我要只为了贪他那几两大事干不了。小事又累赘的黄金,把它换了,以后财运还肯往我跟前凑吗?你懂个鸟!”宝晋斋主爱屋及乌,要免费替他刻那五个字。白老大不肯。宝晋斋主说,那你就按每个字一块银洋结吧。白老大说,你当我是到你门前要饭吃来着?你可着劲儿开价。你给省府大员刻名章开的是啥价?宝晋斋主说,那你就不好比了。我收他们每字二十五块大洋。白老大笑一笑,哗哗扔出二百五十块大洋,让宝晋斋主按每字五十块大洋给他刻。这件事不出三个时辰,传遍省城大街小巷。白老大和他的这方印,顿时身价百倍。奇怪的是,原先还不大愿意贷款给这哥俩的银楼钱庄,竟然都—一松动。后来,白老大做了个小皮口袋,把这方印章装起来,吊在腰间,日夜不离身。以后生意越做越大,成千上万块大洋的进出,字据上只要见此印,对方就放心。白老大也使足劲来维护这方印章的信誉。只要盖了此印的字据,他豁出命也要兑现。他也越发地不肯轻易使用它,也更加珍爱它。久而久之,在所有阿达克库都克人的心目中,这方印章便成了腰缠万贯的白氏兄弟的本命符,成了他俩的根底和化身。甚而至于,还有人削尖了脑袋四下里专门去收集盖有这方印章的字据。那原因当然全在于白氏兄弟肯出高价往回收这些字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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