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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块,而且每隔一两月还会增加一些。他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离家出走的金花。也许金花带着孩子回家了,也许她还在北京。士心找不到她,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他们母子平安。

    桑德伟出狱了。金花的出走让他万分懊悔,后悔自己当初不应该那么冲动打伤了人,要不然他一定能照顾好金花母子,不会让他们下落不明。埋怨自己的同时,桑德伟心里充满了对士心的不满。

    他怪士心没有把金花出走的事情及时告诉他。士心隔一段日子就会去探望他,每次都说金花和孩子都很好,还添油加醋地说孩子如何如何乖巧,却原来那些都是他编出来的。他也怪士心没有照顾好金花和孩子。他知道士心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有艰苦的日子需要面对,但在他看来那不应该成为他没有照顾好金花母子的理由。出于对士心的不满,桑德伟出狱之后没有搬到士心的家里和他一起居住,自己又回到巴沟找了一间小屋子住了进去。

    士心心里也很难过,不知道怎样安慰桑德伟,拿出一点钱给他。桑德伟把钱丢给了他:“不把金花和孩子找回来,这辈子我都不原谅你!”他气急败坏地说“亏我那么信任你,你竟然骗了我那么久。”

    士心依然什么也没有说。他没有告诉桑德伟自己曾经是怎样在大街小巷里寻找金花,怎样在夜晚孤独地坐在天桥上等待,怎样被警察捉走强行劳动和遣返,也没有告诉桑德伟,这些日子里他是怎样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生活着。

    这一天晚上,他下班之后直奔车站,李然缠着他一块儿去吃饭,他死活不肯去。李然就噘着嘴巴自己走了。士心回头看看李然,摇了摇头,向车站走去。他随着人群挤车的时候发觉有人紧紧拽住自己的衣服,上车之后才发现李然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身后,得意地望着他。

    “你不跟我走就算了,那我就跟你走。”她说。然后抓紧了士心的胳膊。

    “我要去找朋友。”士心说。

    “那我也去找朋友。找你的朋友。”李然说。

    士心还要说什么,却被李然打断了:“罗哩罗嗦的干什么?是男人不是啊?”士心看着他,什么也不说了,笑着摇了摇头。

    这些日子以来,这个丫头总是动不动就跑过来找他,就是在工作的时候也不例外。虽然他很喜欢李然身上透露出来的那种青春活泼的气息,喜欢听她那种单纯的无忧无虑的笑,但是她有很多事情要做,更多的时候不能陪着这个小丫头乱疯。所以李然每次缠着他的时候他总是爱搭不理。

    “你拿我没有办法了吧?”李然笑嘻嘻地看着他。车子晃了一下,李然差点儿摔倒,士心赶紧伸手揽住了她的背。李然就得意地笑了“你还是在乎我的。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被我的似水柔情打动呢!”

    周围的人都把目光聚向他俩。士心有点难为情,低下了头。目光正好和李然的目光相接,李然看出来士心不好意思了,就什么也不说了,盯着他吃吃地笑。

    中间换了两次车,经过差不多三个钟头的跋涉,他们终于到了士心在大兴租的房子。这些日子他一直忙着不断地加班,几乎没有这么早回家过,家里也乱糟糟地没有收拾。下车之后李然不断地埋怨他住的地方太远,等进了屋子,小丫头一声惊呼,险些跳起来。

    “啊!猫咪!”

    李然抱着小猫十五块心肝宝贝地叫着,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可怜的小猫十五块大约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礼遇,腼腆地缩在李然的怀里,把李然心疼得不知道该怎样疼爱这个小家伙。

    士心做了一点面条,盛了一碗给李然。李然望着碗里的清汤面条,皱了皱眉头,问:“你就吃这个啊?”

    “对头。”士心说完端起碗稀里哗啦地吃起来。不多会儿就吃完了一碗,走到锅边想去给自己盛面条。他看李然只顾着抱着十五块玩,根本没有动桌上那一碗面条,就走过去把面条倒进自己碗里,又给李然重新盛了一碗。

    “吃吧,错过了这一顿就只有等明天的早饭了。”他说着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

    李然把小猫放下,端起碗看了看,皱了皱眉头,不情愿地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塞进了嘴巴里。

    士心看着他吃饭的样子,笑了笑,低着头继续吃自己的面条。

    李然一边心不在焉地吃面条,一边四下里环顾整间小屋子。

    “你这里还有别人住?”她问。

    “嗯。以前住过。现在走了。”士心顾着吃面条,没怎么在意李然的话。

    李然点点头,忽然语气有点儿变了。“还是个女的,对吧?”

    “嗯。你怎么知道啊?”士心吃着面条,头也没抬一下。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一个女的。是一个女的和一个婴儿。不过现在她带着孩子走了。”他忽然觉察到李然的情绪可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于是抬头看看,李然正愤愤地瞪着他。

    “婴儿?你怎么这样子啊?简直禽兽不如。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是这样儿的人,连孩子都有了,就把人家抛弃了!”

    “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啊?你还想辩解?”

    士心正要跟她说孩子不是他的,传呼机忽然响了,是桑德伟打来的:我找到金花了。你赶快过来。士心把碗一撂,传呼机扔在床上,翻身起来就往外跑,嘴里喊道:“丫头,你帮我锁上门。”

    李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把碗丢下,一把抓起士心丢在床上的传呼机,跟着他一起往外跑。

    “金花是谁啊?你那么紧张。”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李然手里拿着士心的传呼机,看着里面的信息问。

    “就是那个曾经带着孩子住在我家里的女人。”士心说,眼睛望着车子前面的路,嘴里催促司机“师傅,麻烦您开快点儿。”

    失踪好几月之后,在初冬的时候金花披头散发地出现了。她神情呆滞地望着面前的士心和桑德伟,咧开嘴嘿嘿地笑着,一点儿别的反应也没有。她看上去疯了。

    士心叫了很多遍金花的名字,她只顾傻傻地笑,丝毫不搭理。

    “没用,我叫破了嗓子她都没反应。”桑德伟气急败坏地用手撸着自己的头发。

    看着眼前的金花,士心心痛得似乎要窒息。没想到金花真的没有回家去,而且变成了这副样子。他慢慢走过去,把手放在金花肩膀上,轻声问:“金花,不认得我们了么?孩子”一想到孩子,他突然吓懵了,声音发抖着吼开了“孩子,孩子呢?”

    金花被他的手捏疼了,大叫了一声,一把抓住士心放在她肩膀上的右手,猛地咬了一口。士心本能地甩开了金花,往后退了退,手上鲜血淋漓,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嘴巴里默默念叨:“孩子呢?乒乓呢?”

    金花疯疯癫癫地出现了,但是乒乓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在她离家出走的这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人知道可爱的娃娃乒乓到了哪里。

    士心让桑德伟照顾金花,自己到派出所去报案。李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慌里慌张地跟在他后面到了派出所。民警详细询问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后告诉士心这不属于他们管,应该到大兴黄村派出所报案。他一刻也不敢耽误,拉起李然就往外面跑。跑了几步,他问李然:“身上有钱么?”他身上本来就没有多少钱,刚才回来的时候打车已经花光了。

    李然茫然地摇摇头。

    “我一个月才多少钱啊?还没你多呢!地地道道的月光族,月月花光。除了发工资的那几天,身上的钞票从来也没有超过五十块的时候。”

    士心看看他,没有搭话。急吼吼往巴沟跑。李然也跟了上去,嘴巴里默默念叨:“我又怎么了啊?开玩笑也不成啊?”

    桑德伟身上也没有多少钱,根本不够去大兴的车费。士心跑了这一路,已经很累了,颓然地坐在了床沿上。“太晚了,明天去吧。”

    金花大概是折腾累了,倒在桑德伟的床上就睡着了,发出呼呼的鼾声。士心和桑德伟坐在床边什么话也不说,都点着一根烟默默地抽着。李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看看狭小的屋子,发现这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于是笑呵呵地问:“今晚上怎么睡啊?”

    桑德伟愤愤地瞪她一眼没有说话,士心看看李然,气呼呼地说:“不睡!”

    “张士心!你你冲我撒什么气啊?我陪着你跑来跑去的,你还这么没良心?”李然显然是生气了,砰地甩上门走了。

    士心坐在床沿上没有动。过了片刻,桑德伟忽然开口了,气呼呼地说:“还不去追?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跑出去,你不担心啊?”

    士心忽然反应过来了,把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了,说了句“你好好看着金花”就冲了出去。

    他跑出小胡同,四下里看看。小街上黑漆漆的一个人影儿也看不见。他不敢耽误,一路小跑冲到了路口。大街上灯火通明,但是根本看不见李然的影子。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就在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身旁的黑暗里忽然传出了一阵笑声:“嘿嘿嘿嘿”士心听得出来,那是淘气的李然躲在门后边。

    “乒乓,乒乓!”金花似乎清醒了,不住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

    趴在桌边睡觉的士心和桑德伟几乎同时醒了,一起跑到金花的床边看。金花没有醒,只是在梦里呼喊孩子的名字。

    喊声也把躺在金花脚边睡觉的李然吵醒了。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看士心和桑德伟,嘟嘟囔囔地问:“你们大半夜联欢啊?”

    两个人都没笑,说明她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李然捞了个没趣儿,咣当一头倒在金花的脚边继续睡了。才刚睡下,金花伸腿一脚蹬在李然脸上,李然惊叫着坐了起来,痛苦地哎呀了一声,从床上下来了。

    “这觉没法儿睡了。”她说。桑德伟和士心一起笑了。李然把嘴巴一撇,不屑一顾:“我还以为你们俩是两截儿木桩呢!还知道笑一笑啊?不管有啥事儿,总得笑一笑不是啊?你俩像两个庙里的泥菩萨一样板着脸,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士心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跟过日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把李然拉到床边,让她在金花身边重新躺下,给她盖上了被子。李然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张士心,甜甜地一笑,说:“看不出来,你还知道体贴人。”

    天刚刚麻麻亮,士心就要去大兴报案寻找孩子。桑德伟拉住了他,说:“得了,在这儿看着她吧。就你那身子骨儿,还是我去。不过你今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去上班,再要把金花弄丢了,我就拆了你的骨头!”

    桑德伟走了之后,士心和李然聊了一会儿。李然大致知道了金花的事情,就什么也不敢说了。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说:“她有你这么个哥哥,真幸福!换了我,打死我我也不会走。她真不知道心疼你。”

    士心看着睡得很沉很香的金花,给她掖了掖被子,说:“她还是个孩子。”

    “你也会这么疼我么?”李然忽然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士心的脸。

    士心看看李然,因为没有睡好,她的眼睛有点儿肿,但是层层叠叠的眼皮儿反而显得更加分明了,就像春天开放的梨花,看不透有多少层,黑漆漆的眼眸子就像带露的花蕊,透出一种叫人看也看不透的美丽。

    “不会。”士心很坚决地说。

    李然大约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很勉强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会。可你也不用这么干脆地说出来吧?我是什么人啊?爸爸妈妈不要我,朋友也不要我”

    从巴沟那间小屋子里出来之后,李然独自往就在附近的公司走去。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就在这个夜晚过去之后她忽然长大了。这个晚上,她看见了很多没有看见过的事情,听见了很多没有听见过的事情,也真正认识了自己几年前就认识的张士心。

    她清楚地记得几年前她站在安定门的过街桥上找工作,士心也在那里找工作,她还害得士心失去了破自行车。从士心骑车带着她返回学校的那个傍晚开始,她心里一直对张士心有着一份格外好的印象。这份好印象不仅仅是士心给了她一份工作,帮她摆脱了城管,还因为士心的身上有着一种看上去顽皮实际上很稳重的气质,在他对遇到的一切事情轻描淡写地处理过去的过程中,有着一份与同龄人截然不同的沉稳。那个时候李然就常常希望自己能和这个看上去黑黑瘦瘦的小子成为很好的朋友;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除了最初帮士心做过几次家教之外,他们事实上一直都没有更多的往来。士心黯然离开学校,都没有跟李然说一声,李然以为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士心了,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几年以后居然还能在北京遇见士心,而且还在一个公司里上班。

    就在看见士心坐在电脑前面挥动两个食指在键盘上飞速地打字的那一刻,李然的心里就掀起了一阵涟漪。一种早就在她心里滋生出来并且潜伏了多年的情愫悄然升腾起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一直有意无意地接近士心,想要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虽然士心失学的事情在学校里人皆知道,但她并不清楚真正的原委和经过,也没有办法知道士心后来的下落。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她慢慢地忘记了过去,也忘掉了曾经滋生在自己身体里的那种少女情怀。

    毕业之后她没有回家,留在北京打工。她很希望士心能问一问她为什么没有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而选择了在外打工,但士心一直都没有问起,似乎他对她的事情连起码的好奇心都没有。李然一直都很失落,但她毕竟是一个刚刚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小女孩,很快就忘记了心里的烦恼,依旧缠着士心,整天把他搞得头晕目眩,叫苦不迭。

    这个晚上过去之后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很多。士心这些年一定过得不容易,这一点她不用想就看得出来。士心身上的衣服虽然很干净整洁,但是很旧;工作这么多年之后他依然住在一间距离公司三个钟头车程的小平房里;他的脸色看上去和以前没有多少分别,依然黑里透黄,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比以前成熟了,已经从当初的那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并不难看的小伙子。

    她在这个晚上第一次听到金花这个名字,看见了这个人,也知道了士心和桑德伟收留照顾金花的事情,就在知道这些之后,李然才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和她一起帮着士心带家教的阿灵姐姐跟她说的一句话:“士心想照顾好每个人,其实最需要照顾的人是他自己。”

    如果说刚刚和士心重逢的时候她心里升腾起来的是一种蒙蒙胧胧的少女情怀,现在,李然在回公司的路上很确定地告诉自己:“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士心。他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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