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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小说网 www.jdxs.cc,醉红尘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炎夏,正午。

    中环,如常的车如流水,马如龙。

    谁敢说此城不是花月正春风?

    在香港会所、美国会、太平洋会、甚而中华总商会午膳的财经界巨擘们,今日都似心神恍惚,一颗心完完全全地放在香港拍卖行的一宗行将面世的大买卖之上。

    谁说九七将至,人们慌忙走资?

    资产值在五十至一百亿之间的大规模集团,要挪动百分之五土下的资金到海外去,都会惹起群众瞩目,需要诸多调停解释,始释干戈。

    何等伤神费事?

    千辛万苦将资金调离本埠,又放到哪儿去呢?美加的税率惊人地高,赚到了钱,得先喂饱当地政府,让洋鬼子大摇大摆,慷他人之慨,大派失业救济与社会福利金之余,才能过户到投资家的私人,口袋里。

    雄才大略如本城数一数二的地产巨予李氏,投资在加拿大,计划兴建一个百业云集的国际城,好歹还要经过百多二百次的公开聆讯,确定没有当地压力团体甚至升斗市民反对其发展计划,市政府才予以批准。

    怎及得本城?政府一向对工商金融发展采取积极不干预政策,市民更恨不得三天之内就能建成罗马,完全不介意投资时间心力,以能赚个盘满钵满。政府虽因九七将至,似乎有意在金融界建立自己日后立足的地盘,而手段有嫌过份,但干预的程度仍不如外国政府的明目张胆,目空一切。

    若不是李氏的眼光独到,以一个高出其余投标者几倍,而仍然有极宽松盈利开展的价钱将温哥华那幅地王买下来,其后给市政府与居民联手这么一搞,规定要兴建若干有利于平民百姓的种种设施,怕这海外投资又要变得焦头烂额了!

    说来说去,谁不心仪香江的投资环境与气候,若非情不得已,根本就不必舍近图远,放弃了取易而不取难的方便。

    投资的如意算盘,无论如何还是在这东方之珠最易打得响。

    相信本城仍是福地者,显然仍大有人在。

    今日在香港拍卖行公开拍卖的一幅山顶地皮,市场传闻,暗盘已在八亿上下浮动。

    若加上建筑成本,则落成后出售单位的每尺价格将贵得惊人,仍有人在这年头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地下重注,难怪是商场上天大的喜讯。

    这天一早,股市已因是项传闻,而高开两个价位。一整个上午,买盘活跃,蓝筹、特别是地产股,凌厉上扬。中午收市,恒生指数跳升八十几点。

    一定是有人要抢购这幅山顶地王的消息,刺激炒家信心大增,又乘机赌一铺。

    等下,地王真的以超出底价若干倍顺利成交的话,等于为香港的高级楼宇厘定一个新的底价,将现成正在出售的房产变得价廉物美,前景光明,股市自然顺势高企。

    万一,哗,万一地王拍卖价格不如理想,或甚至被迫收盘,则股市狂泻,事在必然,下跌幅度绝对可能一泻千里!

    香江之内,就是一天到晚,充塞着大大小小成王败寇的机会。一盘又一盘的赌局,只看看你是否得心应手,抑或买大开细,就定夺输赢。

    人们永不育倦,金睛火眼地看牢时势,心甘情愿地赌自己下一分钟就能挤进富豪之列。

    所以,说得具体一点,不单是那些老早腰缠万贯的企业巨子今日心情有异,就算是联合交易所内的每一个股票出市代表,以及守候在证券行大利是电脑画面旁的一总经纪与炒家,都免不了神色惶惑,情绪紧张。

    整个中环的气氛,都显得有点像会考即将放榜似的。必定有人九优一良,高中状元,也势难避免有人重重地跌一大交,名落孙山,且头破血流。

    这半山地王实实在在地权操生死,大有可能,正在孕育一班香港新贵,也在导致一些人血肉横飞,死无葬身之地。

    这就是香港了!

    不是不惊心,不是不动魄的。

    惟其刺激万分,瞬息万变,才是本城独一无二的可爱处!

    人们舍不得无日无之的这等时势机缘。乘机风生水起的人固然对香港宠爱有加,就算吃了亏的,仍然恋恋不舍,不愿跟本城来个恩尽义绝,因为还有明天。

    香港的明天永远是风起云涌似的一连串翻身机会,今日的富豪,可以在翌日即被取代!

    所以,只要不离场,拒绝结算,仍未能论定输赢!在未曾赢够,或者说,在未赚到一个满意的水平时,就攀山涉水地到枫叶袋鼠国去,拿山明水秀去抚慰万丈雄心,以茫茫白雪去冷却凌霄壮志,对商界中人而言,仍是太难了。

    这幅地皮之所以受到各方重视,,除了它牵制着金融地产畀的新发展,从而很能有效地影响本城最低限度中短期的兴衰之外,也因它背后的一个传奇故事。

    香港虽是弹丸之地,世家大族也总是有的。尤其是那些在战前已老早跟在英国佬屁股后头讨两餐的华人,掌握到一个半个时机,就能别树一帜。顺着小岛本身的奇迹,家产得以发扬光大。守到第三代,就算完全不善理财,也成巨富。单是一百几十年下来,地皮价格的千万倍暴涨,就需要依靠电脑运作,才能清楚计算出每日自动获得的利润!

    这即将拍卖的一幅位处山腰、雄霸半个山头的黄金地皮,就是属于香港其中一个世家罗祖谋家族的。为什么要拍卖?富不过三代可能是其中一个原因。使事情白热化的是,最近罗祖谋的长孙罗尚智,也就是罗氏家族的掌舵人,因患肺癌而与世长辞。遗产除分予他的三名子女与正室潘氏外,还有部分属于另外两个外室及其子女所有。于是情况比想像中复杂得多。

    罗尚智有两头住家,是公开秘密。两房子女共五人,事实上同在罗氏企业上班,一齐仰承父亲鼻息。大体上,两个女人跟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孩子,都已习惯,或被迫着习惯凡事有商有量,一切以罗氏家族团结为处事之大前题,年来没有控制不了的冲突。

    那另一个遗产继承人,是罗尚智晚年时才结识的一位红颜知己。

    市场中传说纷纭,把这位罗家遗产继承人名单内的程咬金,绘形绘声,说成是不吃人间烟火、貌若天仙,神似观音的女人,实际上,任何人都说不出她是谁?根本从没有人看过她的庐山真面目。

    代表她的是本城首屈一指的顾氏律师楼,全权负责跟罗氏家族商议产业的分配问题。

    至于罗尚智要把山顶这块地皮分给他的三个女人与五名子女,又真是匪夷所思的。

    事实上,身家一沾上九位以上数字的富有人家,都流行成立基金,让后代只享用利息,而不得动摇老本的多。

    这地皮要发展的话,理应拨归罗氏企业,让子女们视为家族公司资产处理。何况,地皮上建有罗家大宅一所,若放到基金名下去,更是顺理成章的事。

    为什么罗尚智会立下遗嘱,偏偏要这块地皮,连罗氏家族大宅平分给各人,由他们全权自由处置呢?

    如此安排,显而易见,只有两条可走的路。一是留着这块山顶地皮与巨宅从此变为废墟,谁也不去碰它。一是将之变卖,平分资金。

    罗尚智去世之后,罗家的正室与偏房携同儿媳,相安无事地住在这大宅内,几近不可能,若还加上那位神秘兮兮,跟罗尚智有过如斯深厚情缘的女人,情况更加不堪想像,

    罗家的三位子女,在丧父之痛后不久,立即恢复常态。换言之,在商言商,犯不着无端冻结几亿元资产在这山头,来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今日世界,尤其不必了!

    于是联合七份力量,看来代表那红颜知己的顾忠廉律师,也就只有爽快地签署拍卖半山巨宅与地皮的同意书。

    有人说泉下的罗尚智,一定惴惴不安。才入土不足一载,罗家大宅便将不保,如何向祖上交代。

    另一派市场人士,则刚持反调,认为这正正是罗尚智的心愿,

    罗尚智并不是弱智人士,如何会不知道他如此分配产业,必然会有机会导致今日的结果?

    他一定是有备而战,不忍心把祖居从自己手上卖掉,于是在遗嘱上下了功夫,借后人之手,将罗氏大本营转让他人。其实,罗氏巨宅与半山地皮,不论实质价格与家族精神象征,都是价值连城,何解要变卖了

    江湖传说纷纭,最有趣的一个传说是多年以前,罗尚智偶遇一位自国内来港小住的高僧,二人一见如故,剪烛夜谈。高僧坦育相告,罗家富贵,三代之后,便见式微。因为这半山巨宅,自九十年代开始,气数变移,居于其间的人,免不了一场倾家荡产的斗争。

    人们言之凿凿,绘形绘声。话说当夜,罗尚智急极而泣,忙问应对之策。

    高僧长叹一声,久久低头无语。

    终于说;

    “人力不能胜天。二十世纪末开始,香江必换另一批新贵,罗氏的百年基业,就算避得一时风头火势,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罗尚智当时睁着泪眼,恳恳哀求:

    “就算能为子孙多添一年半载的安乐日子,也是好的,要付什么代价,我也在所不计了!”

    高僧感动于罗尚智的真诚,于是告诉他,山腰这地皮的灵气在九十年代开始,必作山崩地裂式的转移。以罗氏家族第四代各人的时辰八字而论,正正相冲,必会弄至勾心斗角,四分五裂。为了避免这场浩劫,务必将家族撤离。此举最低限度能使罗氏第四代命中的厄运延迟发生。往后,如若多行善举,不再累积刻薄寒酸的行为,也许能有转机。

    罗尚智当年半信半疑,既不敢轻举妄动,亦不敢稍忘高僧训示。这些年下来,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高僧预言会发生在罗尚智身上的几宗大事,都陆续实现。最令罗氏震惊的,莫如是垂暮之年,仍遇上红颜知己一事,听说那女人的生肖与姓氏,跟高僧预测的不谋而合。

    要罗尚智以迷信为唯一理由,在他有生之年出卖这罗氏家族的根源地盘,他无论如何出不了手,于是决定在遗嘱上做如此匠心独运的设计。

    罗尚智的意思是,如果命中劫数,注定九十年代开始,居住或拥有半山罗氏火宅的人,要斗个你死我活,也叫做没法子的事。自己平生挚爱也不过是这三妻五儿,就让他们机会均等,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好了。

    万一罗氏家族命运能避过此劫,这接受产业的一批人,自然会将之转卖。以后是福是祸,也真要看各人的修行与福分了。

    这个江湖传说,甚嚣尘上,顿使这次拍卖笼罩上一层神秘色彩,倍增市场中人有趣的话题。

    若然以事论事,这半山的一幅地皮,地点之优,当今是绝无仅有,难得业主有此巨变而肯放手拍卖,怎不受财雄势大的财团与企业巨擘青睐?

    至于风水命运一事,信之则有,不信则无。以此跟有心染指这地皮的日本松田集团与澳洲资金为背景的建邦实业商议,他们断断不会放在心上,而成为考虑进退的凭借。

    若说到其他中国财阀,包括勇夺这幅地王呼声最高的永盛集团主席杨慕天在内,都有一种不约而同的想法。

    就是二十世纪末香港财势的转移,败落的一族只会是他人。相反,传说中那高僧所言,自九十年代起将旧一派香港世家取而代之、真正大有作为者就是自己。

    谁个当时得令,风生水起的企业巨子会长他人志气而灭自己威风?

    杨慕天就是近这十多年,才在财经企业界崛起的风云人物。

    香港委实太多传奇。

    无人确知杨慕天的出身,只知他是在六十年代中期,也正是他二十多岁的年纪,才从中国内地潜至本城发展的。

    名副其实赤手空拳地打天下。才不过二十年,杨慕天摇身一变而成巨富。现今的家产估计在六十亿上下,以他手上控制的上市公司市值而论,仅仅排名第四位。名望是一日千里。

    他是怎样发达的?

    任何人都有兴趣知道,当然不可能简简单单一句长袖善舞,就能解释得来。

    传媒老是出尽办法,要求访问这位叱咤风云的财经新贵,都被他身边那些公关大员挡驾。

    于是新闻界封给永盛集团公关部一个诨名,叫太极门。

    公关部头头饶倩真的太极功夫耍得出神入化,无迹可寻,有关她老板的来龙去脉、出身背景,一律保密。

    当然,保密归保密,断不能因此而使各类揣测与谣言,在江湖上绝迹。

    七三年股票大崩围,听说就是杨慕天借此冒出头来的第一个机缘。

    杨慕天创办的永盛集团辖下的永盛投资公司,主要业务是经营黄金股票买卖。

    七十年代初股票的黄金期,交易正如火如荼之际,突然狂泻不止,固然是为股价炒得太高,物无所值,又如何经得起风浪?

    然,其中一个导致市道崩溃的原因,市场中人认为有可能是三几间大经纪行,联手做淡股市,从中谋取暴利所致。

    杨慕天主持下的永盛投资,相传就是其中一名淡水大鳄。

    今日若以此问饶倩真,她会气定神闲地解释:

    “股票买卖,当然有人看好,有人睇淡,输赢全在于眼光是否独到,总不成老埋怨赢家,说他好拼命沽出,害得市道狂泻,是不是?”

    又若果问她:

    “市场中人说,你老板在股市大崩围时斩客户的仓,未免太残忍了吧?”

    饶倩真又摇摇头,一派无可奈何的表情,写在脸上,慢条斯理地答:

    “话可不能这么说呢!愿赌自然要服输,永盛跟其他几间股票行,没有责任让客户无了期,而又抵押不足地赌下去!”

    不愧是—等一的公关人才,事事言之成理。

    怎么能怪责饶倩真呢?法庭内的大律师,天天在处理奇形怪状的案件,莫不竭尽所能,维护自己的米饭班主。除非不接办罪案,否则,客户坚持自己无辜,大律师就得拚尽九牛二虎之力去为他洗刷罪名!

    专业操守,人人都应予以一定程度上的尊重。

    九七将至,政府忙不迭地视本城长远利益如无睹,做着各种风光大葬,临收场糊铺满贯的努力。高级的华人公务员,最有良心的也不过是知之为不知,心上平添一点惆怅而已,难道真要义愤填膺地辞职不成?

    连早晚必要归于香港所有的英军用地,都无端端要以一亿元跟政府成交,分明地白白把金钱往英国国库送,立法局内举手赞成的官守议员,也自有他们的所谓苦衷!

    大太阳底下,各为其主,言论是否引人入信,是另外一回事。

    总之,食君之禄,就必须担君之忧。

    饶倩真作为杨慕天的发言人,有责任维护他的形象,更何况饶倩真本人未曾目睹杨慕天玩那做淡股市的把戏,她当然的理直气壮,义正辞严地为自己老板辩护。

    究竟实况如何?

    其实,股票市道可以有相当程度的人为作用在内,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了!

    几个大经纪联手,仓内多的是客户与自己存放的股票,约好了一齐沽出某只或某类股票,沽盘既然源源不绝,股价自是狂泻。开展客户一时间周转不灵,没有现金抬到股票行去平衡损失,用作抵押的股票便得尽归证券行所有。一阵子功夫过后,股票止跌回稳,价格逐步上扬,便已与原来的物主无关了。

    换言之,拿客户的股票作本钱,残害客户的投资,有人要真忍心如此,也叫没法子的事。

    说得公平一点,错也在于一些盲目投机的人,本身财力不足,偏是贪心,开展直上,才让人有机可乘。

    慎防门窗,以绝盗贼。那些毛贼与大开中门的粗心人士,罪名各有轻重。然,同样有罪。

    杨慕天究竟是不是一如江湖传闻中,那几条淡水大鳄之一员,不得而知。

    他在七o年初即开始在金融界享有威名,这以后风调雨顺,却是不争的事实。

    也不能不佩服他的才智,本城自七o年至今凡二十年,风浪岂只一个两个?杨慕天都顶着过去了,且屡屡转危为安,化险为夷,财产与日俱增,才有今天。

    没有人的幸运可以一生一世,甚至持续一个较长时期。

    那起成功人士老是说:

    “那是我的幸运而已。”

    请接纳他们的这一份涵养与风采的表现。

    故此,杨慕天虽在股市场上,有淡水大鳄之名,然,人们还是公平地对他的才干与眼光,表示尊敬。

    当然,杨慕天的外表很惹人好感。

    四十多岁的盛年,昂藏七尺,眼如星辰,眉似宝剑,两相辉映、熠熠生光。眉宇之间的那股英气,老是不怒而威,还因他的好学不倦而隐隐然流露着温文尔雅的书卷气息。活灵活现一个舞台上俊朗不凡的文武生款头,不是不吸引人的。

    唯一可提出来弹劾的,就是他双唇太薄。

    相书说,唇薄者无情。

    杨慕天是否无情,市场中人对此兴趣不大!

    谁会认为在商场处事非讲人情不可?

    谁都习惯且赞成在商言商,公事公办。

    何况,近这十年八载,杨慕天将自己的形象粉饰得相当出色。

    若干社会福利与慈善建设,他都以低姿态,傲实质贡献,而又很技巧地以横手向公众透露他的参与,因而赢得了相当多的好评。

    杨慕天无疑是香港的传奇人物之一,他最惹人谈论与最吸引传媒注意的是,除非他不染指某项事情,或某宗生意,否则一定会不惜工本,抢到手为止。他这个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性格,最为人崇拜。

    最近惹得举市传颂的事,莫如永盛集团辖下的永盛建筑公司,参与竞投本市最大规模的一个专供中下阶层人士使用的安乐商住村,所显的奇迹。

    永盛在这宗生意上,最强劲的对手是日本板井财团以及本港地产界,数一数二的冯氏集团。

    市场人士一度认为,杨慕天会史无前例地败下阵来。

    谁知杨慕天竟能鼓其如簧之舌,令冯氏引退。

    传闻交换条件是杨慕天暗地里入股冯氏企业唯一的蚀本生意,成为电视台的幕后强劲支持者。

    至于板井集团,挟雷霆万钧之势,差不多以王者之尊,君临天下似的要独拥这安乐商住村的发展权,非常非常的志在必得。

    本埠的传媒以及商界中人,心底里不必有什么家仇国恨,全都希望板井会败在杨慕天手上,让永盛独断乾坤,以煞一煞这个日本财团不可一世的气焰。

    然,愿望归愿望,市场人士老早做出心理准备,好梦即将成空。

    利字当头,谁的价钱出得高,谁就我自为王,这是必然的事。

    板井集团的暗盘,高得惊人,不见得杨慕天真会为一时之气而不顾一切地把发展权抢到手。

    世事就偏偏如棋局,千变万化,就在投标之前的三日,东京传来震惊整个东南亚的消息。板井集团的股权有百分之二十五强之转移,买家正正是杨慕天,

    究竟杨慕天如何调度他的资金?又如何让日资集团出让股权,愿意跟他携手合作?全都不得而知。

    事实上,追源究始,毫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杨慕天打了非常漂亮的一仗。

    他一手安抚了同声同气的劲敌冯氏,另一手又制衡了板井集团。

    不论他日鹿死谁手,都完完全全地将自己置于不败之地。这一招的高妙之处,更在于一边替杨慕天赚钱,一边又不大好跟他争利。

    果然,板井有心承让新股东一步,最终在这项投资上出的价格并不如市道传闻的高,杨慕天的永盛集团以一个相当合理的价钱,取得了那安乐商住村的发展权。又一次创造了奇迹,得到众口一辞的称许与赞美。

    杨慕天的威名远播,声望与地位于是如日中天。

    更难得的是有一撮在娱乐圈闯天下,扭一口安乐茶饭的小姐们,义不容辞地为杨慕天做免费宣传。

    久不久,就会得有些银坛的新角色,有意无意地透露,他们受到杨慕天的荫庇,言下之意,成为杨财阀宠幸的红颜知己。

    真是各出奇谋,有那么一个银幕新玉女,约了名娱乐版记者饮下午茶,之后请对方陪她一起去名店试身。

    几件预订的名牌衣服,试穿了,合意了,也不问价钱,那新玉女就很自然地在名店摇了个电话,轻声地说,

    “杨先生在吗?他在开会吗?那不要紧,你是云妮?对对,我是嘉嘉!请代告诉杨先生,我在美诗买了几套服装,烦你等会请司机把支票送来,顺便把衣服取回我家去。谢谢还有,请告诉杨先生,今晚,我没有通告”

    讲完了这个电话,这位嘉嘉小姐便对名店的店员说:“等下永盛会派人来取,给你支票!”

    来取货的司机是不是永盛职员,谁会查根问底了?

    如此这般,一个星期后,满城皆知,杨慕天的新欢原来是新玉女嘉嘉。

    影画报刊于是煞有介事地大事报导,当事人嘉嘉被迫问与杨氏的恋情,她便先是羞人答答,欲言又止,继则一本正经地说:

    “我不想承认什么,也不想否认什么,这是极端私人的感情问题,希望广大的影迷会得谅解我,放过我,让我静静地去处理自己的恋爱。况且,如果对方真是传闻的一个人,我相信大家会明白,商家人不喜欢这般虚张声势,大事宣传!”

    就是这等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招式,搞得越扑朔迷离,就越引人入胜。

    现代各行各业的人是越发伶俐精乖了,如此晓得利用欲盖弥彰的心态,教人捉不到自己的把柄,却又广收宣传之效,做明星也不是单单演戏那么简单,还要有自编自导的功夫!

    谁不知道杨慕天说一不二呢?他看中了什么,一定要予取予携。因而被他看上眼的女人,明显地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身价无端劲升百倍。

    货品需要名人使用才能易于成为名牌,这个道理,并不准懂。

    于是,此起彼落,一个个娱乐圈内略有姿色的女星,都在传说中成为杨慕天的后宫佳丽。

    娱乐记者并不笨,非得当事人证实才动笔写新闻。

    娱乐画报只要娱乐性丰富,就是完成使命。

    至于杨慕天,他完全不理会这等花边新闻!

    世间上有些事,就如某些癌细胞,是碰不得的。以为染指割除就没事,谁知会越发扩散。

    杨幕天当然是个聪明人,他绝对会得分配时间,不会花半分精力在对自己没有双倍利益的事情上头,更加不会干得不偿失的事!

    至于实际上杨慕天有没有花天酒地,除掉他家中那位叫杨卢凯淑的夫人之外,还有没有红颜知己呢?

    如果说没有的话,未免太神圣化杨慕天了。

    他在事业.土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几个回合就可化腐朽为神奇。在私生活里,毕竟还是个有血有肉,正常健康的男人,有齐一般男人的情欲需要与反应。

    在于今时今日的世界里,添一件锦衣,加一餐玉食,跟玩一个美人,都不过是生活上的情趣而已。

    然,杨慕天的女人决不是那些利用他的名字,在传媒大事宣扬的明星艺员。

    在杨慕天数之不尽的女人之中,或会有吃娱乐圈饭的姐儿,但,一定是三缄其口的一族。杨慕天并不喜欢拖泥带水的做事方式,他看中的女人,多数只跟她来往半年,就分道扬镳。事前,他会得审慎地研究过对方的品性。对于那些崇尚高调的欢场女子,再美貌至不可方物,他也无兴趣!

    女人之于杨慕天,正如永盛集团那支行政劲旅,都是营造杨氏王国的臣民而已。这些变相满朝文武与后官佳丽,前者最主要是辅助他治理生意,富国强兵,后者则用以粉饰太平,提供消遣,平衡紧张情绪。二者一如牡丹绿叶,点缀得他的王国满园明丽,摇曳生姿。

    杨慕天当然不打算亏待他们,然,每个人在他心目中都有一个合理的价目,超出那个银码,他决不支付。

    因而,如果实斧实凿地利用他的名声信誉以祈得到额外的利益,就等于要他承担可能超出控制的支出,他决不肯轻易买帐。

    钱是最容易计算得失的单位,名望则不可掉以轻心,同日而语。

    相信不单是杨慕天有如此审慎的思想,绝大多数名成利就的人,都必有这种心态,

    之所以说富贵中人,难免势利,不可亲近,就是因为他们害怕人们一旦沾光,就拖住了自己的名字,成了个生招牌似的,重则招摇撞骗,轻则沽名钓誉,到头来要自己不知就里,不明所以地承担难以估计的无穷责任,怎么得了!

    那些胡乱把名人名字挂在嘴边,以显声势,以示威风,以占便宜,以行方便的人,实在应该分担社会不得不变成势利的责任!

    于是,杨慕天的粉黛,不易为人知晓。

    不论在杨氏的朝中抑或后宫任事的人,又全都晓得主子的个性。除非是杨慕天自己要事情泄露给公众知道,否则,吃着杨家茶饭的,才不会轻举妄动,犯他的大忌。

    这几年间,市场上的确有人看见在杨慕天身边,不时出现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士,芳名叫袁素文。

    江湖上的人都说这袁小姐是杨慕天肯公开承认的偏房。她原是考进永盛集团在主席室当秘书的,才不过几个月功夫,就销声匿迹。

    再下来,以另一个新身份出现,永盛的旧同事谁都不敢相认!

    真不知如何形容这袁素文好?她是美得含蓄,眉是眉,眼是眼,嘴是嘴,样样恰到好处,先是教人看得舒服,然后渐次变为养眼,越看越发觉得有味道。连她那一举手一投足,都有分寸,完全寻不出半分过态与作状。

    在人前亮相,她总是微笑,温盲柔语,似有还无地存在着。大概当杨慕天需要她时,觉得她原来已站在身边,当杨慕天专注于其他的人与事之际,袁素文又绝对不成障碍。

    难怪她集三千宠爱在一身!难得杨慕天肯久不久就带她出席某些好友邀请的应酬场合。

    至于杨氏正室,那位比丈夫小几岁的卢凯淑,大概在只限开、只眼闭。

    卢凯淑是有家底的名门淑女。

    父亲卢建桐,是本埠著名的工业家。假发在六十至七十年代流行一时,卢家的假发厂差不多垄断市场。

    此外,经营的塑胶用具,至今仍有相当不俗的外销生意。

    杨慕天是卢建桐的股票经纪。卢氏实业是上市公司,正如有些上市公司的运作一般,为了维持股票在市场上的活跃,都暗地里请一间经纪行代表做庄家,有庄有闲,那才有机会把股价炒上炒落。

    唯其不时有买有卖,就易为股民注意甚至青睐,长远而言,一旦有需要再行筹集资金发展,发行新股时,就会得事半功倍!

    杨慕天当年,在股市的表现上异常出众,认真是年少有为,他的口才又相当了得,很多实业家都被他哄得言听计从,让他全权打理,成为相当多家上市公司的揸盘经纪。

    卢氏实业与卢建桐本人的投资,都是永盛手上的两张王牌。

    其实,卢建桐的独生女卢凯淑,自从海外学成归来,不知如何,竟然在父亲撮合之下,跟杨慕天成婚。那年头,杨慕天在商场上还是起步,很仗着他的这位实业家岳丈的关系,取得更多的大股票客户。

    而太座卢凯淑,也真是个能干人,一直在永盛帮忙着,成为丈夫的一名非常有用的行政助理。

    只因卢凯淑是正途学院出身的,很能补助杨慕天这方面的不足。

    其后永盛集团用人唯才,云集商界精英,全赖当年卢凯淑率领之功。

    直至近年,杨氏王国兵强马壮,卢凯淑才退居幕后,只做杨氏夫人去。

    杨卢凯淑并不如袁素文般漂亮,这是事实。

    她的五官端正,轮廓分明,线条稍嫌硬一点点,诚是美中不足。否则,也算相当高分数的一名美人儿了。

    然,发妻的身份、相貌与对丈夫的种种功绩,通常不能有效地保障男人永不变心,只能相当权威地维持自己的法律地位,不生变动而已。

    奇怪自小娇生惯养、满腹经纶的卢凯淑,竟能接受这现实,明明杨慕天不忠于自己,仍然相安无事!

    当然,杨慕天也并不过态,除了这位袁小姐,稍微算有点认可的地位之外,其余的女人,全都是过眼云烟。

    卢凯淑大抵把丈夫的所有女人,都看成高尔夫球。杨慕天工作过劳,他爱上这运动,以松弛紧张情绪,就随他去好了。球并未打入洞时,杨慕天会穷追不舍,球一旦入洞,就不再矜贵了。

    杨家既是富甲一方,高尔夫球在各类球中再贵,都可视若等闲。直接点说,唯其不断地以新球取代,卢凯淑又何须紧张?

    杨慕天习惯大清早起床,定必到深水湾高尔夫球场上去.消磨一两小时,才再回家来吃早餐、上班。杨家大宅根本就在深水湾,鸟瞰着整个球会。

    这天,杨慕天很心神不属,一颗心完完全全在半山的那块罗氏地皮之上。

    那份必欲得之而后快的心理,形成了一股压力,使他患得患失,惴惴不安。

    杨慕天太知道自己的性格。一旦起了野心,就无法平服下来。

    任何人与事的魅力消失,只在他把对方征服之后。袁素文能一直在杨慕天身边,不如其他女人般只存在一年半载,直接点说,不被他摈弃,无非是袁氏女那一副无可无不可,完全不志在拥有他的神情态度使然。

    杨慕天不会甘心,看到他身旁有些微反叛的迹象。

    他需要全体引起他兴趣的人事,都誓无异志地俯首称臣,任由摆布,才叫安乐。这袁素文异乎寻常的表现,留住了他好胜的心。

    当他一知晓罗尚智去世,要出卖这祖上产业时,他那不羁的野心又蠢蠢欲动,管也管不住。

    固然因为地皮实在是得天独厚,盘踞在港岛半山,每天每夜傲视这国际名城的作息,自有一种具体的、实在的胜者为王、雄霸天下之威风感觉。

    事实上,只要对香港有信心,从生意的角度着眼,这地皮也是不容放过的对象。绝对能为投资者带来可观的利润。

    尤有甚者,杨慕天心中有个小秘密,使他非把这罗氏大宅据为已有不可。

    原来杨慕天跟罗尚智曾有过一段小过节。

    这已经是十多年以前的一件事了。

    杨慕天其时在商界刚刚冒出头来,还不至于大富大贵。然而因为各个股票大客户的关系,已然在上流社会活动,

    湾仔有间私人会所,叫六福客栈。起初是六名财雄势大的阔佬发起,把两层相连的楼宇购置下来,装修得美轮美奂,几间套房,媲美五星级大酒店。其余一应的客厅、饭厅、厨房,设备非常周全实用。备办这个私家会所,是旨在工余,携了各式佳丽,到那儿喝酒耍乐。既舒适安全,又可掩人耳目。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太过穿梭酒店,出入旅舍,有碍观瞻。

    于是,六个人顺理成章地每人每个星期占用一晚,其余一天,归公家用。倘若轮到自己运用的一晚,刚巧有公事在身,不妨跟其余人等对调。

    至于这六福客栈的打扫招呼与备办酒莱,则雇用一队佣仆,提供无懈可击的服务,那厨子还是从本埠的一流酒家挖角来的呢。

    有钱人家的享受,也真无微不至。

    这六福客栈的其中一位主人,正是金融界的另一位巨子胡国柱。这晚,他忽然心血来潮,请了几位谈得来的朋友,一同到六福客栈去乐一乐。

    胡国柱向来大手笔,非但备办了最上等的菜肴,还指令他的助手到舞厅去,给一班最红的小姐买了钟,带到六福客栈来侍候。

    客人之中,以杨慕天最年轻,又以罗尚智最年长。

    酒过三巡,各人都因尽兴而放松戒备,言语开始无状,大家又想,都是能开得玩笑的好朋友,更不戒怀。

    陪坐在杨慕天身旁的是一位走红不多时的年轻姑娘,叫做芝芝的,很有点姿色。

    杨慕天不知是给主人面子,对当晚的安排表示绝对欣赏,还是为了什么其他原因,对芝芝分外地亲近。

    原本是小姐们负责替各人添酒加菜的,偏偏杨慕天就倒转来服侍芝芝,细意地把好菜不停夹到她跟前去。

    坐在芝芝另一边的是罗尚智,他有意无意地借着酒意,把双手搭在左右两位小姐的肩膊上去。

    睁着一双醉眼,罗尚智说:

    “美酒佳肴,还得加上左拥右抱,这才叫相得益彰。老胡,你只给每人编派一位美女,未免是太孤寒呢?”

    胡国柱慌忙笑说:

    “罗翁所言甚是,国柱这就记住了,下次一定安排得更好!”

    “我等不来,这就拥着这两个美人儿欢乐今宵去,如何?”

    罗尚智一口酒气喷到芝芝的面上来。

    芝芝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回避着,很自然地回转头来,望住了杨慕天。

    也是酒饮多了的缘故吧,一阵英雄气短,撩动了杨慕天,他情不自禁地拉芝芝一把,顺势把她带回自己的怀抱去。这下可恼了罗尚智,忙问:

    “怎么了?要跟我争?”

    杨慕天还不及反应,就为眉精眼企的胡国柱抢先答说:

    “哪里的话呢?在座中,谁不是罗翁的后辈,谁又敢冒犯了?罗翁,来来来,干这一杯,算是小弟向你赔个罪,请罗翁千万别见怪我招呼不周!”

    其余在座各人都心领神会,为了不使这个欢乐场面变质,立即起哄,全都向罗尚智敬酒,努力化戾气为祥和。

    只杨慕天一人并没有随众举杯畅饮。

    这,罗尚智当然地看在眼里。

    再饮过了几杯之后,罗尚智有意无意地说:

    “难得兄弟们赏光,罗某真的高兴。这小岛之上,每天每时都有新发财,多么的幸运,暴发户的声势再凌厉,各方大哥仍要赏我们祖上半分面子。传到我们这一代,再不长进了,还能仰承祖荫,声望上得以不损,资产上也安居乐业。那间什么冲量行的董事,月前才跟我吃茶,开了我一句玩笑,说,罗翁,单是你那雄踞半山的大宅与地皮,就已买得起十间八间中型股票行了,把我说成个坐享其作,无大中用的二世祖似的,其实我已一把年纪了,真是的!”谁都听得明白这番说话的含意。

    尤其是当罗尚智说着这番话时,根本不望杨慕天一眼,用意就更明显了。

    当下杨慕天但觉脸上热辣辣,那种感觉怪难受的,一直漫延至耳根去。他老想发作,最终,还是把那口局促气硬压了下去。

    杨慕天心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这一口气是必定要申雪的,只不必就在今天今时。

    对于罗尚智这种世家子弟,杨慕天并不看在眼内。

    当然,显而易见,罗尚智恃仗祖上丰盛的余荫,在香港甚具闻名。

    这小岛的人,见高拜见底踩,哪怕自罗家半点好处也捞不到,只要能跟姓罗的人攀攀关系,也自觉身价百倍。

    杨慕天自出道以来,往来无白丁是事实。他每一分钟的支出,都务必超值。到此,并不打算将精神情绪投资在这等好睇不好吃的人际交往上头。

    杨慕天老早看穿了跟在这等姓罗的人屁股后头的,也不过是世袭沿用下来的投资玩意,大半是洋鬼子居多,旁人分不得一杯羹,就算得以被他带挈扭两餐,顶多是清茶淡饭而已,休想初而大鱼大肉,终至家肥屋润。

    其实,要杨慕天巴结奉承,还不容易。只须有厚利可图,哪怕匍匐人前,鞠躬尽瘁。这些年,打从内地逃到香港干活,难道杨慕天一直眼高于顶,未尝试过卑恭屈膝吗?笑话不笑话了!

    当初证券业老行尊万胜棋带他出身,他不也是心甘情愿地把万家上下人等,招呼服侍得妥妥帖帖。连万家大太太的近身女佣三姐,要在观音诞去还神,他都编了个借口,说要为乡中亲人求福,央三姐让他同行,一路上,尽说些三姐爱听的说话,逗得那三姐乐透了心。

    以后人前人后,都说这杨慕天,真是仁厚君子,不愧成为万胜棋的理想继承人。

    除了万家由上而下的对他赞不绝口之外,这么年来,万胜棋处于半退休状态,他那经纪行名下大中小客户,都渐渐过户到永盛去。

    那些打豪门富户工的女佣司机,在万家三姐的一呼百诺底下,成了永盛投资的不贰之臣。

    请千万别小瞧了劳工阶层的投资力量。

    香港股市自七十年代开始所作的突破,就是将股票投资这玩意儿,由上而下推广。俗语所谓,蚁多困死象,翻查永盛的帐簿,发觉一大群小户的投资额,分分钟凌驾在一两个大户之上。

    话说回来,罗尚智这等人既连一个闲钱也不会胡乱让别人受惠,巴结他干甚?

    杨慕天认为自己的名气,绝对毋须跟罗家排在一起,才会非同凡响。

    对罗尚智客客气气,实行君子之交,原本正是杨慕天的心意。

    谁知这姓罗的半分薄面也不给后辈,他,杨慕天就不必白白受窝囊气了。

    杨慕天决不认为他这想法与盘算是属于小家子气。自己的容量与器度,是要留下来应付事业上的滔天巨浪的。并不打算在这等作威作福,迁就了他还以为应本份的人身上,浪掷胸襟。

    从十多岁开始,杨慕天就不断受苦受挫折,他奋勇地一步一步向前走,从来不曾失望,不肯低头,即使在最困苦艰难的时刻,甚至是生死关头,他都挺起胸膛,忍着所有痛楚与热泪,熬过去,才有今日的。

    往事对杨慕天而言,并不依稀,而是非常非常清晰地烙印心间。

    他,为求自保、为求发迹、为求做个人上人,连对自己有恩有惠有情有义的人,尚且狠得下心,下过毒手。

    到如今,稍有喘息的余地,还要受这些不相干的人龌龊气?忙不迭地对之打恭作揖?无论如何办不到!

    以德报怨,尚且要问,何以报德。自己既曾以怨报德,则对无德于己者,报仇雪耻还会手软?

    这以后,杨幕天与罗尚智是结了梁子了。

    很多的应酬场合,彼此碰面,打招呼还真可免则免。

    这十多年下来,永盛集团拓展神速,认真今非昔比。

    杨慕天老早跻身于本城十大富豪之列。名成利就之余,除了得心应手,心想事成之外,真不晓得天底下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事会发生。

    然,罗尚智当年那番说话,不管有心抑或无心,始终是杨慕天心上的一条刺。

    也许杨慕天有他不能言宜的自卑,在不断蠢蠢作祟。

    孩童时代,他其实在班上一枝独秀,书念得好到不得了。为了土地改革,因而辍了学。他祖上原本是知识分子的富户,这种身份更令他背了个大大的黑锅,苦上加苦。

    这以后,他逃到香港来,生活困迫得连自学的时间也没有。

    对于能有机会接受正统高深教育的人,杨慕天既羡且妒,心头似打翻五味架,连带勾起了层层旧恨,分外的不自在。故而世家大族加上有学院派学历背景的人,一旦出现在杨慕天的生活,圈子里,如果交接应对上一有闪失,他就会有种连自己都难以控制的异乎寻常的奇突反应。

    一般而言,对方如果对杨慕天表示钦敬,甚至承受他的照颐,托庇于他羽翼之下,杨慕天就会觉得额外舒服。

    当年,卢凯淑与他成婚,固然因为父家有财有势,而实在,另外一个主要原因,令杨慕天乐于迎娶,就是因为卢凯淑在外国念过几年书,很有知识分子的架势。

    一旦把她变为杨家妇,杨慕天就有一种收买了读书人与世家女双重矜贵身份的优越感觉。

    然而,如果像罗尚智一般,偏拿这两重杨慕天原本可以有,而且极想拥有的身份来欺压他,就最触着他的痒处,最犯他的大忌。

    感情、心态与品行的形成和执着,往往跟经历的悲痛深度成正比。

    杨慕天一直在伺机行动。

    可惜,让他好好出一口乌气的机会始终都不曾出现。事实上,杨罗两家绝对可以是河水不犯井水的。

    再说,罗尚智财雄势大之外,他也有样相当值得江湖中人赞扬的优点。就是既不慷慨施予,亦绝不贪婪受惠。换言之,他们罗家决不轻易让人家占便宜,却也不会占人家的便宜。

    成年人当然有责任独立生活,照顾自己。罗家祖训是要笃行各家自扫门前雪的做人处事原则,也不为过甚的。

    故而,罗家人自管自地生活得宽裕舒适,与人无尤,一切人际撂辅拖欠统统都欠奉。甚而在商场上,他们主要的业务亦是管治祖上的投资与产业,绝不与人合作,就更无任何缝隙可以被人攻击。

    直至罗尚智患病入院治疗,这段鲜为人知的恩怨,看来就要结束了。

    谁知峰回路转,也不知该不该说,是杨慕天鸿运当头,那罗家的气数又差不多了,就连这么一口闲气,也赶在罗尚智快要离开人间之际,让杨慕天出掉了。

    罗尚智抱病在一流私家医院,自不在话下。

    那晚,杨慕天白海外公干回港,获悉永盛的一位得力助手,因急性盲肠炎入了医院,他便嘱咐司机先去探望,才回家休息。刚从病房走出来,往邻房一望,病房门口的名牌写着罗尚智的名字。

    杨慕天微微一愕。

    他是听到江湖中人说,罗尚智患有肺癌,很可能一病不起了。当时,杨慕天只抱着你死你贱的心理,不予理会。

    边夜,路经罗尚智的病房,没由来地,杨慕天勾起了心事,忘不掉当年的仇怨。

    就这十年八载之中,杨慕天未曾有过什么宣泄不掉的委屈,只除了罗尚智给予他的那口龌龊气是例外。一个念头突然尸闪而过,今朝再不报复,怕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于是他轻叩房门,进去。

    房间里有两位轮值护士,当然认得杨慕天,其中一位且笑盈盈地迎了上来,招呼:

    “杨先生,来看望罗翁吗?这么晚?”

    “对,刚下飞机,自机场赶来,罗翁还好吗?”

    “情况还是差不多,刚吵醒他吃药,怕现在还未睡,你来,正好陪他说说话,他一天到晚盼人家来看望他,跟他聊天!”

    护士又补充:

    “罗家的亲人呢,都是日间来得多,罗翁坚持两位罗夫人,在晚饭后就得各自回家休息去。”

    杨慕天点点头,走近床沿。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罗尚智,杨慕天微微吃了一惊,怎么干瘦得如一幅骷髅似的,实在惊人。

    那双眼彷若两个黑洞,开开合合,连一直睁开的力量都没有。

    富甲一方,腰缠万贯又如何?死神将至,任何人都要变成可怜虫!

    杨慕天赫然心惊,他当然也会有这一日!

    故此,杨慕天毅然决然地咬咬嘴唇,他想,在生时,做人处事务必要风驶尽帆。将手上拥有的一切,包括金钱与权力,都尽量利用,使之发挥对自己最有利,令自己最畅快的作用,一点一滴地留有余地都不可以有。

    杨慕天主意大定,于是开口说:

    “罗翁,你好!我特意来看望你,我是杨慕天,你当然记得我吧!”

    罗尚智竭力地睁开眼,一脸狐疑不定的神情,还能在他极其瘦削的脸庞上表现出来。他张着嘴,想说什么话似的,老是力不从心。杨慕天此来,当然并非要听对方说话,相反,他只是要对方听自己的。

    杨慕天清一清嗓门,非常清楚地说:

    “我刚从纽约公干回来,听说罗翁病倒,连夜来看望你,怕走失了这个机会,会得后悔!”

    多么残忍的说话,看得见罗尚智像竭力地移动着他患重病的残躯,挣扎着要叫站到小客厅去的护士,可是,没有成功。杨慕天用手轻轻地拍抚着他,继续说:

    “不要紧的,我来看看你,说完这几句话就走了!罗翁你且静心休养,其实,像罗翁你,真要说得上不枉此生了。口含银匙面生的人,就算白痴,也不打紧,财产会得自动升值,一生一世,够享够长。有幸尚余半点普通人的智力,念两三年书,人前人后,就更能呼风唤雨,比起我们这等真靠自己双手创业的,不知要舒服千亿倍。这真是同人不同命呢,十年前,在六福客栈见了罗翁那一夜,我就开始想,万一罗翁与我的智能和身家对调了,真不知是何光景。幸好,一切都即成过去了,是不是?”

    杨慕天很温和地打从心底里笑出来,伸手给罗尚智拉好那条被,覆盖至他的颈部,再慢条斯理地说:

    “放心,只此而已!”

    才说罢,施施然离开医院。

    两星期后,就传出了罗尚智的死讯。

    这以后,便是罗家半山大宅与地皮出让这宗大新闻了。

    拍卖的当天早上,杨慕天没有去打高尔夫球,精神不集中,打不出标准棒的好成绩来,万一在球场上遇到好友挑战,明知输也要被迫应付,太划不来。杨慕天早已习惯输不起了。

    他展早就已经回到永盛大厦自己的办公室去。

    自从罗尚智家族宣布了要将山顶地皮拍卖的消息,杨慕天就开始部署一切,不单要把地皮舱到手,更乘机做好股市。

    他那家永盛投资的左右手古有年,是跟杨慕天出身的,手足一般的情谊,现今是永盛的揸盘经纪。

    杨慕天老早嘱咐古有年,说:“有年兄,是入货的时刻了。”

    古有年心领神会,且一向对杨慕天言听计从,也就立即开始行动。

    为了不过分明目张胆,他叮嘱那些跟在永盛屁股后头走的小型经纪行,分别购入不同的股票。

    初段便采取一边沽出,一边购入的欲扬先抑方式,掩人耳目。

    任何一间大经纪行都必定有靠拢他做生意的中小型经纪行,很多不适宜大经纪行亲自调理的事宜,都由这等“下属”出马。

    杨慕天既已立定主意,非买到山腰的那块地皮不可,当然要乘着地产高价成交的气势,在股票场上赚一笔,

    到了拍卖期近,市场上传说纷纭,一般散户炒家纷纷入市时,古有年早巳替永盛赚了大大的一笔。

    古有年这天一早向杨慕天报捷,直接建议;

    “天哥,如果你改变主意,不再以高价竞投那块地皮的话,立即通知我,还来得及!”

    杨慕天自明所指。

    如果他临阵退缩,少了他在推波助澜,就算地皮落入日本或澳洲财团之手,价格亦可能没有预期的高,影响所及,最近两星期股市那一片叫好之声,会得突然沉寂下来,股价必然下挫。

    就趁今天这个卑上将手上的高价货抛出,明天再以低价吸入,这么一买一卖,不足二十四小时,就又能赚个盆满钵满。

    所以说,等闲人家学着大经纪、基金经理与大炒家做股票投机,而能有满意成绩,买在是太稀奇了。

    中长线的股票投资,才是一般人家理财之道。

    傻头傻脑的跟风抢购,恐惧地抛售,正好完完全全中了个中好手的布局!要炒消息?唉,怎么能跟富可敌国、控制价位上落的大庄家较量。他们根本就是消息制造人。

    上帝创造万物,你这么一个血肉之躯,怎么可以跟万物之主斗?

    又明白澳门赌场,总是开赌的庄家通赢,就知道若不在股票市场做投资而视之为投机玩儿,风险就有可能跟赌场大同小异了。

    先不必声讨开赌的人,要埋怨的其实是不自量力,而又贪得无厌的赌客。

    何况股票市场还真有实斧实凿的正常投资用途?放着光明正大,安全稳阵的正门不走,偏要兜捷径,摔个头破血流,很是咎由自取。

    杨慕天向来持此理论,对股民毫不容情。这二十年,就不知赚了几多跟风炒股的小市民的钱,他才不会自责兼心软。

    然,这天,他拒绝了古有年的要求,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要把罗家大宅及地皮买下来。”

    古有年问他:

    “如果日本松由集团不放手呢!板井那边给我们传来消息说,松田也很志在必得,纵使澳洲帮临阵退缩,被日本财团拖垮也不值得,辛辛苦苦在股市赚来的钱,却要在地产上头输掉,左手来,右手去?”

    杨慕天看了古有年一眼,微笑说道:

    “你说,我会吗?”

    古有年慌忙色变,自知棋差一着,小瞧这大阿哥了。

    跟在杨慕天身边二十年,几曾见他有行差销错了?

    “当然,当然,天哥自有分寸。”

    杨慕天本来就不打算把心目中的计划全盘相告,但被古有年这么一怀疑,他急于表现自己的才智,加上,古有年是绝对信得过的人,也就不妨透露内中乾坤。于是,杨慕天试作解释:

    “你给我放心。今天中午,我把地皮抢到手,三天之后宣布,不会把罗家大宅拆卸改建。我只打算搬到那儿去,改一改内部装修,使之由罗宅变为杨宅而已。”

    古有年惊叫:

    “老天,市场人士还在计算着改建后每尺高级楼宇的新卖价作地产市道指标。如果新指标没有成立,地皮只不过是你的长期资产与玩物,股价就立即敏感地狂泻!”

    “对,有年,你只有三天时间准备!”

    古有年差不多是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从来,他跟杨慕天都合作无间,一个任军师,一个做打手。

    江山就是如此大定的。

    古有年差不多可以想见,这个下午,罗氏地皮一经高价易手后,股市必会再闯高峰,就趁这风起云涌的三天,永盛大量出货,到杨慕天宣布他的计划,价格下挫后,才慢条斯理再补仓不迟。

    想到这一来一回能赚到的钱,古有年就笑得合不拢嘴来。

    难为他家里的老婆,三五七天就嚷着要移民。连袋鼠帮都急忙跑到这地头来,意图分一杯羹,要他古有年这就去归隐?笑死人!

    单是这么一个机会,“赚的钱怕已是加拿大中上人家一生的积蓄。

    有钱在口袋里的人,述愁没有去处?

    古有年未曾见过有一个地方完全没有见钱不开:眼的人。有钱使得鬼推磨,那鬼是红黄蓝白黑才不去管它,反正他完全相信入境证只是几多个零位数字的美金而已。主意既定,也就心安理得地留在这出产金蛋的农场埋头苦干了!

    古有年细心一想,又冲口而出地问:

    “天哥,你真的打算搬上罗家大宅居住?江湖上说,那半山的风水要在九o年开始出问题!”

    杨慕天还未作答,古有年就立即补充:

    “当然,天哥鸿福齐天,天不怕地不怕,你的八字可能正配合转移的气数,从此独霸天下,南面称王!”

    几十年的老兄弟,还要努力拍马屁,奇怪这古有年毫无感慨!

    才不过念了三两年书的人,能有今日,怕真是太欢天喜地了,差点要喜极而泣,朝朝早觐见杨慕天时三呼谢恩呢!

    正如杨慕天的处事原则,跪倒拜倒又何妨,只在乎跪完拜完之后,能得到些什么利益着数!

    不是吗?人们为什么忙不迭地求神拜佛去,一座香火顶盛的庙宇抑或教堂,你试试做问卷调查,究竟有多少人无求而至。

    纯粹只为感谢上天孕育大地,生我为人?数字一定少得令你震惊不已。

    古有年老早被杨慕天同化,也因为他适应得好,主仆二人的相处,始终水乳交融,妥当非常。

    当然,古有年的智慧比杨慕天差得远。

    杨慕天只对古有年微笑,突然懒得再向他解释下去。

    地皮一天在自己手里,何必匆匆大定计划?真要住进大宅也未尝不可,根本就不信有风水这回事,就算有,自己也压得住。

    过些时,看准情势,再向外宣布地皮的发展计划,大有可能又孕育出另一个在股票市场内赚钱的时机。

    杨慕天手上有的是皇牌,随他要怎样发牌,几时发牌,都可以!

    午饭后,杨慕天带同了两个助手,职衔是主席行政助理的施震鸣,以及另一位永盛集团执行董事,专管地产发展的王锦基,一行三众,准时出发到香港拍卖行。

    由于这是项相当大的买卖,出现现场的都是本城贵胄,故此拍卖行的保安人员,非常谨慎,差不多要验明身份,才准入内。

    传媒人士,一律在挡驾之列。

    拍卖行声明,是项私人土地买卖,业主希望邀请相熟者参加竞投,不愿张扬,拍卖行在上一层楼,设了茶点招呼记者,当拍卖有了结果时,自会向外做详细报导。

    至于新买家是否愿意接见传媒,那是他个人的意愿。有些买家根本连身份都保密,只派代表竞投。

    杨慕天在拍卖行的保安人员略为护送下走进现场,立即引起了轻微的骚动。

    固然由于他是传闻中要把地皮抢到手而后已的红角儿,也由于拍卖行内就座的来来去去是香港那一撮头号人物,全都是相熟好朋友,自然互相热烈招呼。

    至于跟在大老板旁边的各个高级随从,更慌忙欠欠身,对杨慕天表示敬意。

    这地头能有多大,哪怕年薪三两百万的受薪董事,必须在能做事之外,还得学晓做人。

    谁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千里马要更换马厩,转到别个财经巨子的机构干活去!

    因此,平日在自己老细面前需要表现良好,在老细的老友面前也要尽量礼貌得体,难得有机会让这班财阀记住了脸孔与名字,断断不能捉到鹿而不晓得脱角。

    香港之内,处处都是时机,也是陷阱。

    实在非要小心不可。就算是罗尚智了,也不过是一句两句说得小家子气而刻薄的话,纵使位高权重,仍有人在他撒手尘寰之前,要害得他最后的几天都不好过!

    这拍卖行内,大概没有人知道罗尚智与杨慕天的这段恩怨。

    杨慕天自走进拍卖行,就由里而外的,打从心底里笑出来。

    他完完全全的胜券在握,自觉空前的顺利。

    杨慕天简直未曾想过,自发迹以来,只微微开罪了他的一个人,会为他带来如此巨额的补偿。

    日本松田集团的三井佑太郎是驻香港的董事总经理,比杨慕天更早进场。只因杨慕天也是板井集团的董事,跟日本帮很有点关系,于是也礼貌地跟他打个招呼。

    商场在某方面而言,也并不尽如战场,最低限度在前者,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今日彼此斗个你死我活。明天,一有互利互惠的机会,立即可以称兄道弟。

    每一个民族的特性都在商场上,受着这个大气候的感染。

    无人会平白地来个恩尽义绝之举。

    澳洲建邦实业的主席雷尼尔就坐在杨慕天后面,也是一早进场。

    澳洲帮在杨慕天心目中,并不成举足轻重的劲敌,下意识地他认为对方不成气候。袋鼠国除新闻界巨子有点实力与才干外,杨慕天觉得他们是很易被人识穿的江湖浪子,企图做条勇猛的过江龙,往往就露出了蛇头鼠眼,很不是味道。

    建邦实业扬言要在这地皮上与他争一日之长短,正好造就他的声势。

    跟杨慕天同声同气,差不多高矮大小的几个财经巨子,当然也在座,看来是瞧热闹,而且捧杨慕天的场居多。

    拍卖终于开始了。

    主持拍卖的香港拍卖行职员,终于站到台上去。

    依足规矩,拍卖官将拍卖对象的详细情况以及拍卖应有的法则,都不厌其烦地念了一次。

    资料其实跟各人手上的一本拍卖手册及罗氏地皮报告书,完全一样。

    拍卖官宣称,业主并无底价。每一千万作为一个叫价单位,最后出价如果不符合业主的理想,即将地皮收回。

    代表业主的是罗尚智的长子罗善节,另外顾忠廉律师亦亲自出马,明显地是代表他那神秘女客户,即是令罗尚智晚年还神魂颠倒的红颜知己。

    业主既没有底价,澳洲建邦实业首先出价,七亿。

    日本松田立即回应。

    拍卖官高声说:

    “七亿一千万!”

    言犹在耳,建邦实业的雷尼尔又举手,跟三井佑太郎像两个扯线木偶,此手起,彼手落,交替着直把价钱扯高到八亿五千万。

    这最后的出价是日本松田集团。

    拍卖官喊:“八亿五千万,有谁出价超越此数?”

    不一会,举手的不是澳洲雷尼尔,而是罗善节。换言之,业主并不满意八亿五千万此数。

    如果没有买家再以高于八亿六千万的数字竞投,业主就会收回地皮。

    气氛是更紧凑一点了。

    显然的,建邦的雷尼尔已再没有举手的意向。

    在场人士的呼吸微微急促,直至三井佑太郎再举起手来,各人才舒一口气。

    如此下去,罗善节跟佑太郎过了两个回合的招,把价位带至八亿九千万。

    罗善节不再举手了,他交叉着双手,静候现场反应。

    三井佑太郎是个经验老到的商家,他晓得不应过早地踌躇满志,因为杨慕天一直未有参战。

    果然,当拍卖官在喊至最后一次:八亿九千万时,正角儿上场了。

    不知杨慕天是不是要急于目睹当日股市收市时,恒生指数劲升的愉快结果,抑或他这人——生旨在必得的野心,就会加速脚步成事。他一出价,就非同凡响。

    “九亿四千万!”

    拍卖官清楚地重复这个数字之后,全场鸦雀无声。

    这已是个非常明显的表示,谁仍要每次以一千万为单位地加上去跟杨慕天斗,是完全费时失事的。

    他此举已证实了市场上的传言,说他要把罗氏半山地皮据为已有,是铁一般事实。

    连那群跟他半斤八两的财阀,甚至始终在实力与资历上凌驾在他之上的三两位巨富,都要让他一步。

    谁不晓得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故事。

    没有必要增加罗尚智第四代的遗产收入。就是三井佑太郎也明白这番道理,因而回转头来,向杨慕天微笑致意。

    这场拍卖地王的好戏,看样子,已经可以落幕了。

    拍卖官也就轻松而闲散地重复着那个最后的价格:

    “九亿·四千万,请问,还有没有人出多过九亿四千万之数!”

    拍卖官重复最后一次:“九亿四千万!”

    然后,在场各人都听到一把清爽明丽、娇柔欲滴的声音自拍卖行的那一排排座位之后传来。

    “十二亿!”

    各人的第一个反应,包括杨慕天在内,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连拍卖官也忘了重复这个数字。

    他只张着嘴,睁大眼,看到拍卖行的大门入口处,出现了一团艳光。

    有点儿像圣经上说的,圣母显灵似的,先是有一阵炫目的光芒出现,然后再看清楚,才能见到面容庄重肃穆,美艳不可方物的一位女士,站在那儿。

    是她开口,若无其事地说了“十二亿”这个数目!

    拍卖官不晓得反应,他当然有权思疑她是不是滋事分子,前来捣乱?

    然,拍卖行警卫森严,没有资格竞投的闲杂人等,不会放进来。

    更何况,他看清楚了,拍卖行的大老板冼道仁先生,正好陪着那位美人儿走进来,恭谨地站在她身边。

    冼道仁甚至向他的拍卖官手下示意,价钱是千真万确地提出来的。

    就在这转念之间,整个拍卖行的人,都回转头来,看到这个貌若天仙的女子,亭亭而立,盈盈浅笑,从容得体地接受着人们的惊骇、惶惑、钦佩,甚而尊敬。

    拍卖官开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

    “十二亿,十二亿!谁出价超越十二亿!”

    人们的目光,大部分仍投在这位不知名的漂亮女郎身上,根本舍不得离开。然,仍有小部分人士将眼光转移到杨慕天身上。

    杨慕天当然看到走进来喊价十二亿的这个女人!

    二十年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杨慕天完全习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从来没有任何困难、骚扰、震惊能威胁他的神经,动摇他的冷静。没有,真的,完全没有.

    这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的例外!

    他目定口呆,不知所措。

    脑袋里刹那间空白一片,什么思维也在这一秒之间荡然无存。

    尤其当他看到那女郎回敬他的柔媚,凄迷若梦的眼神时,杨慕天没有失仪地狂叫一声,只压一压心头那山崩地裂似的震荡,已算是一份难能可贵的定力与修养了!

    那女子的笑意与眼神如此有效地控制了杨慕天的神经,脑部开始阵痛,胃液翻腾,热血似渐渐抽离身体,他变得冰冷。

    坐在杨慕天身边的两名助手施震鸣与王锦基,跟在场人士一样,先是吓呆了,其后立即被这位神秘女郎的美色吸引,很有点头晕眼花似的。

    就在咫尺的这个美女,肌肤胜雪,白里透红,再配以明眸皓齿,那鼻梁的俊挺,一直把人们的眼光带落她的胸脯。那套剪裁得非常精简合度的套装,领口开得并不太低,却微微地会引人生了一点点的遐想。面相有如九天玄女的一个人,如能有副魔鬼似的诱人身段,那就实在太无懈可击了!

    王锦基与施震鸣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赌,在场起码有九成的男土会跟他们一般反应,小腹下一股暖流正在蠢蠢欲动,教人难受又好受。

    迷惘了片刻,还是王锦基蓦地惊觉过来,那拍卖官说:“十二亿!”“十二亿厂像暮鼓晨钟,敲醒了他。

    王锦基赶忙转眼看着他的老板。

    只见杨慕天仍然逗留在目定口呆的阶段,这才真使王锦基为之大吃一惊。

    什么世面,什么美女,这杨慕天没有见过呢?如今他的那副表情若不是夸张了一点点,就实在太令人莫名其妙了。

    王锦基禁不住叫了一声:

    “主席!”

    还没有机会把说话讲下去,杨慕天即以手势阻止了他。

    很明显地,杨慕天不要别人打扰自己。

    他的确极度惊骇,之后,他竭力思考,试图把全身的血液抽回来,再调度到脑袋去,企图寻个水落石出。

    令杨慕天如此错愕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并不单纯为了这女子出类拔萃的容貌,更不只由于她异军突起的叫价。

    而是一段早巳尘封的往事,就在这女子出现的一刹那,再重新被揭起。

    会不会是她?这么的似曾相识?

    杨慕天一边使劲地思想,一边竭力地要甩掉脑海里残存的阴影。

    单是这种矛盾与冲突,就足以令杨慕天觉得自己被扯到精神崩溃的边缘。

    他务必要仔细重翻往昔的旧帐,才能认定这眼前的女子,是否是跟他有过宿世前缘的一个人!

    但要重视往昔,对他是何等残忍的一回事!

    谁愿意自揭疮疤?

    然,除了那阵浓不可破的光彩,令这女子闪闪生辉之外,那容貌、那笑靥,那眼神,都宛如来自远方,仿佛在那乡间河畔,第一次相识她时的模样!

    杨慕天不会忘记,这二十年来,其实屡屡的在梦中,不期然地与她相见。

    真不能置信!

    如今的光景或者纯粹幻觉而已。

    怎么可能?

    分手时,对方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生不欲生,死不能死,彻头彻尾挣扎的落难人,怎么可能摇身变成这个样子?

    才否定了这个可能,随即为自己带来更大的震惊。

    然则,杨慕天又如何?

    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在这闻名全球的传奇小岛上,普遍得不再为人带来震惊,只会教人津津乐道。

    自己就是一个现成实例。

    对方何独不然?

    杨幕天手开始冒汗。

    正因为思考过激,猛力抽回多年往事,使他整张脸,涨成紫红,头筋涌现,皮肉微微颤动。

    拍卖官已循例喊了最后一次价,随即拿起木槌,在台面上一敲。

    就是十二亿元,罗祖谋家族的大本营,传至第三代,就转手到这位一望令人惊骇、再望教人荡气回肠,三望就要死心塌地倾心相许的奇女子手上了。

    也没等在场各人惊魂甫定,这一头拍卖官拍了板,那一头,奇女子像一阵阴风似的消失了,形同鬼魅。杨幕天一连打了好几个寒噤。

    大局已定,王锦基与施震鸣齐齐望住老板,听候他的发落,

    过度的震惊,根本使得杨慕天无法思想有关地皮拍卖一事,

    他稍稍定下心神时,拍卖场的人群已经在撤退。

    究竟有多少人向他抛下同情怜悯的眼光,甚或意图上前安慰几句,杨慕天都没有注意到,他根本的不在乎!

    他回过气来,就在两位助手陪同下,步出拍卖行。

    拍卖行大厦门口,堆满了记者,都争着采访这位落败的财经巨子杨慕天。

    当然的无可奉告。

    永盛楼与拍卖行都在中环,原是几分钟的脚程,就为了饶倩真的周到,老早通知司机去接,免得记者群亦步亦趋,直跟着杨慕天,沿途采访。

    才坐在汽车上,杨慕天就已渐渐控制了情绪,恢复常态。他对王锦基说:

    “查到了其中的来龙去脉没有?”

    对,只一转眼的工夫,杨慕天就向他下属拿答案。

    这是他的惯技。在香港商场之中,也并非独一无二的现象。

    任何一个规模庞大的机构,任职的高级人员经常要三头六臂,有什么业务上的重要资料与消息,都要尽快打探出来。效率完完全全比美联邦密探队。

    因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哪一个企业巨子,会甘愿打输数?

    守在他们身边的一群手下,个个都是官高厚禄,其来有自。

    无人在世上有责任白养了谁?

    谁要老板久候三分钟仍拿不出答案来交代,办事不力的印象,立即输入波士的脑袋去,绝对有永远刷除不掉的危险。

    今日发生之事,非同小可。

    王锦基能未足四十岁,就坐上了永盛集团母公司的执行董事职位,除了他的学士与硕士学位之外,还在他办事的惊人效率,深深打动杨慕天的心。

    谁在今天没有一两个劳什子的学位了?

    别说大学毕业文凭,连拥有工商管理学硕士学位的众男女,一字排开,肯定长过皇后大道东、中与西!

    可是年纪轻轻成为大机构的董事成员能有几人?

    王锦基随即露了一手,即抓起电话接回永盛集团的公司秘书部,单刀直入,问那头头李家雄:

    “怎样?刚才嘱你跟拍卖行的冼道仁联络,取到资料没有?”

    对方不住地讲,只见王锦基立即写在记事簿内。

    挂断了电话,王锦基便如数家珍地向杨慕天报导:

    “是菲律宾的一个华裔家族财团。”

    “她叫什么名字?”杨慕天迫不及待地问,对其他资料似乎完全不在意。

    “庄竞之。”

    杨慕天的脸色就在那一秒钟煞白。

    简直自得像一张纸。

    全身的血液,好像被吸血僵尸一下子抽离似的。杨慕天咬牙切齿,冷冷地在心里说:“好!不愧是巾帼须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那一定是她无疑。”

    王锦基知道老板今日心情奇劣,故而动静怪异。没有他的指示,就再不敢把查到的资料讲下去。

    事实上,资料也极有限。

    拍卖行的冼道仁先生当然有十足证据,知道这位庄竞之小姐有充裕的资金竞投,才会让她参与,更特地陪在她身旁。

    根据冼先生办公室透露的资料,菲律宾国家银行以及中东的国际银行同时向拍卖行提出了担保,可知这位庄竞之完全是实力派的大富豪。

    杨慕天经历了这个巨变,有一丁点的晕眩,定过神后,他嘱咐司机,

    “回深水湾去!”

    这就表示要倒家了。

    沿途车厢内的气氛死寂。两位助手当然不敢发一言半语。

    直看着杨慕天走进他的寓所,车子才再驶回永盛楼去。

    杨慕天返寓所之后,把自己关在书房内,一直没有走出来。

    家里的人知晓他的脾气,连妻子卢凯淑在内,都不敢去惊扰他。

    杨慕天的书房前有一系列的落地玻璃窗,他坐在那张十九世纪法式古董皮椅上,仍能居高临下,看到蓝天碧海。

    深水湾的海港景致,尽入眼帘。

    杨慕天无力地把自己抛在皮椅上,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庄竞之!

    二十多年前,杨慕天也是在一个晴天,认识了庄竞之!

    地点却是中国广东之北,曲江县韶关的一个叫马霸的地方。

    杨慕天的父亲世代都是这马霸的地主。

    说起马霸,面积虽不太大,却是举国闻名的出产丝苗米最盛最靓的一处地方。

    历代帝皇的一口饭,这马霸是必然供应地之一。

    杨慕天虽在战时出生,小时候时逢烽烟,但还算大幸,并没有太受饥寒交迫的苦。

    杨慕天的父亲叫杨君佐,是个喜欢读书的人,继承父业,当上地主,也无非把土地租给一些贫农耕种丝苗米,自己总是一天到晚地躲在书斋里,埋首在诗词歌赋之中。

    还记得大约十一岁那年,有一个早上,杨慕天探头到书房去看望他父亲,被杨君佐慈爱地一把抱在怀里,说:

    “慕天,你长大后,要不就钻研中国古典文学,要不就出洋去念番书,千万别学这等新文学,我实在受不了。看,打从晚清开始,我们国家内的杂志,刊登的所谓文章小说,都不伦不类,看得人不是味道。”

    才过了一年,生活就完全不是从前的那回事了。

    国家厉行土地改革,地主都被拉到街上去,把罪名写在一个木牌上,悬挂胸前,当街示众。

    杨君佐自不能幸免。

    杨慕天那年十二岁,正值升上初中。

    他一向敦品勤学,成绩斐然。

    谁知就在那一天,竟然出了事!

    杨慕天在学校,被老师无端端地揪出来,宣布革除学籍,地主的后一代不准再接受教育了。

    杨慕天哭着,走回家去。

    家中空洞洞,竟无一人,杨慕天吓得不敢流眼泪。走遍了大屋的每一个角落,只是不见人影。从前闹哄哄的一家人,有父有母,有婢有仆,如今只剩他一个!

    杨慕天重新跑上街,找到个街坊婶娘,正要开口追问,那婶娘只低着头,急急走过,也没有理会他。

    如是者,一连几个相熟的,对他的态度,都如出一辙。

    杨慕天彷徨得眼泪又忍不住挂下来。

    忽然街角转弯处有个小声音在叫他:“喂!慕天,慕天!”他循着声音看去,竟是他的一个同学小牛。

    “来!来!”小牛示意他走近街角,刚好有棵大树,两个小人儿就躲在大树干后,街上走过的人,不易看到。

    “慕天,出事了,你父亲出事了!”小牛煞有介事地说:“别告诉任何人我给你通风报讯,否则,连我、我的家人都要受牵连。我也是看在那天,你把亲戚送来的干果让我分尝,很想报答你,我才这么冒险!”

    小牛说着这话时的表情,完全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小孩。

    他还紧张地加一句,“不过,以后千万别再捉起我跟你分吃干果一事了,不得了。”

    小牛说着,就想走。

    慕天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臂问:

    “小牛,你知道我父母亲在哪儿?”

    小牛抿着嘴,示意他别声张,先探头偷看树干后的街角一眼,才压低声浪说:“你父亲被拉到大街,站到你们永盛隆米铺的门前去。你母亲,我不知道她往哪儿跑了!”

    杨慕天一个箭步正想闯出去,直走上大街找寻父亲。

    小牛忙拉住他的衣袖,警告他说:“你这就去找你父亲吗?”

    “当然!”

    小牛沉吟半晌,一有大事发生,孩子们都好似能于顷夕之间成长似的。

    小牛说;

    “慕天,你小心!等下父子相见,你也得忍住,不可扑上去相认。”小牛咬咬牙,一派英雄本色:“自己事小,连累你父亲受更重的罪事大。记住了!”

    小牛说完这番话,才撒手让杨慕天直奔到大街上去。

    他们杨家另外开了一间米铺在大街上,叫永盛隆的。

    杨慕天以后在香港创办永盛集团,多少有点纪念杨家祖业的意思。

    当他飞奔到大街上去时,果然看见有个似他父亲的男人,跟好几个其他男人弯着腰,低下头,半鞠躬地站在永盛隆前面的街中央。

    其中一人,果然是他的父亲。

    不知道是不是小牛有言警告在先,还是他看到形容憔悴,表情麻木的父亲,着实地给吓呆了。

    慕天一下子连连后退了几步,把身子瑟缩地躲到墙角去,实在不敢相认。

    一直看守着父亲,直至黄昏日落。

    有队人来把那几个挂上罪名木板的人一并带走了,

    杨慕天知道,翌日他父亲还是要站到这儿来。

    父亲被带走了,他怎打算呢?

    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家散人亡的?

    要一个还未足龄十二岁的孩子承受这剧变,未免是太过份了!

    慕天踯躅走回他的家去,抬头一望,又吓了一大跳,他奔走过去,拚命地捶打大门,然而,门是被几根大木条钉得死死的,封住了。

    他拚命地绕了个圈,跑去后门一看,竟也是一式一样。

    夜幕已然低垂,他无家可归。

    慕天瑟缩地蹲在门口石阶上,既冷且饿,晚间的寒风刺骨,叫小孩子怎么忍。

    杨慕天终于忍无可忍,发足狂奔,直走到杨家后山的一个小山洞去。

    那儿是他平时跟左邻右里的小孩子,玩捉迷藏时常去的地方,只是日间来的次数比较多,总觉得小山洞很干净,还可以挡一挡寒风。

    的确,坐在洞内是暖和了一点点,然而周遭暗沉沉,阴侧侧,间中有点怪异的虫鸣。又在他脚跟处,不知有什么昆虫爬行而过,感觉难受到不得不哭出声来。山洞响起了自己哭声的回响,更觉凄凉。

    杨慕天是饿着肚子,哭至累得再无力支撑下去,才慢慢入睡的。

    到底算是个英勇的男孩子了。

    阳光稀疏地透过茂密的树叶,再映进山洞来时,杨慕天悠悠地转醒过来。

    第一个感觉就是饿。

    饿得肚子好像贴到背上去了,自觉整个人扁扁的只余一层皮。

    感觉相当的难受,他是完完全全地瘫痪在那儿,动弹不得。

    然而,耳畔嗡嗡作响,有个非常微弱的声音在鼓励着他,说:

    “慕天,快起来,跑到外头去想办法!”

    真的,直挺挺地躺在这儿,是坐以待毙!

    必须爬起身来,到外头想办法。

    杨慕天用双手撑住了地,才勉强站得起身,原来饥饿是如此可怖。

    荒山野岭如何觅食呢?杨慕天只得走向附近的那几家农舍去想办法。

    杨家后头的山麓,住了三数户人家,原来都是晓得杨君佐的。

    只是慕天目睹昨日的家庭巨变,知道叩门求助,一定是不得要领,

    于是他悄悄绕过那几间农舍后头,希望能从后门偷进厨房去,拿一点什么食物充饥。

    他选中了的其中一家,住着的人叫周四嫂,是个寡妇,带着一个跟杨慕天同年纪的儿子狗仔过活。

    慕天心里暗暗想着,万一被周四嫂捉着了,多少还有点人情可讲,自己到底跟狗仔是同班的同学;而且四嫂的针线功夫了得,平日母亲很肯帮她家计,老是光顾她剪裁好的小童衣服。

    慕天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那套短打衫裤,正是四嫂的手工。

    因而脏子是壮了,蹑手蹑脚地走到周家屋后,伸手推开后门,果然没有上锁,很得心应手。

    走过了天井的那条小小水泥路,就是厨房了。慕天跑进去,急忙地四处找寻能吃的东西。

    才一揭开那个大木盖,就见锅盘里盛着几个馒头。

    慕天的手像是从胃里伸出口来的。那三只脏极了的小指头抓到雪白的馒头上,明显地立即出现乌黑的指印。

    电光火石之间,慕天震惊地想,只要一口把这馒头咬下去,就不折不扣地成了个贼了。

    从小,父亲连自己一丁点儿的歪品劣行也不原谅,连说话讲得夸张一点,都被父亲训斥一顿,何况不问自取?怎么一夜之间,父亲成了阶下之囚,母亲失踪,自己沦落成了个可怜兮兮的小毛贼呢?

    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晶莹地跌落在那个印有三个小指印的馒头上。

    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一定要做到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叫有点志气。

    才十二岁的他,已晓得要有英雄气概。

    这就把馒头放下,拔腿便跑吧!

    然而杨慕天双腿正在抖颤,饿得实在四肢酸软。

    一个小馒头握在手里,停在半空,放回锅里去,跟往嘴里塞,那历程都一般艰难。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后脑就是一阵剧痛,分明给人用硬物重重地打着。

    慕天“哎哟”一声,馒头从他手上飞脱,他下意识地抚摸着后脑,同时转过身去。

    “看你这没家教的小毛贼还敢不敢偷我的东西?”

    “四嫂!”慕天惊叫。

    眼前的四嫂,竟一手拿着一条粗木板棍,一手叉着腰向他呼喝。

    “四嫂,求你,我好饿!”慕天讷讷地说,羞愧带来的难受,比他后脑的痛楚更甚。

    “饿就要偷了吗?吃不得苦就学你娘卜通一声投水去吧!你快快地给我滚!”

    “什么?四嫂,你说什么?”

    慕天吓得眼泪在眼眶内直打转,不敢掉下来似的。

    “我叫你滚!”

    四嫂拉起慕天的衣领,像老鹰捉小鸡,半拖半拉把他扔出后门去。

    慕天扯直了喉咙嚷:

    “告诉我,我妈是不是真的投了水了?”

    “四嫂,四嫂,求求你,我妈以前待你不薄!”

    慕天捶着紧紧下了横栓的周家后门,放声啕哭。

    一直哭至身上剩余的水份都好像抽干了,才稍稍地止住。

    他疲累、伤心、惶恐、绝望、饥饿、口渴。总之,能想像得出的苦难,都一下子朝他身上发生了。

    为了什么?

    如今父亲肯定生不如死,母亲又生死不明,自己呢?

    来不及再细想,一个强烈的意念升到脑海里来。

    那周四嫂说母亲已经投水,是真的吗?

    不知哪儿来的气力,慕天一边抽咽,一边直奔至山边的河畔去。

    河水淙淙,澄明清冷,两岸连人影也没有一个,杨慕天只得干站着发呆,嘴里不住地喊;“妈妈,妈妈,你在哪儿?”

    他跌在河岸的草石之间,再次呜呜痛哭,泣不成声。

    良久,有只小手轻轻抚若他的头发,然后惊呼一声,

    “你还是活的呢?”

    慕天微微蠕动一下,扬起脸,看到了一个带着惊骇的,然而肯定是温柔的微笑。

    是个小女孩,向着他,背着太阳,蹲着。

    阳光洒在她身上,像为她镶上一层金边似的。

    慕天曾经跑到这乡间唯一的教堂去听道理,只为那意大利来的神父,要在圣诞节前分发糖果给村童们。他听过神父讲耶稣出生的故事。

    那圣母的出现,在神父的形容下,有一点点的似这跟前的小女孩。

    当然,杨慕天想,这小女孩还小。大概比自己还小两三岁的样子。

    可是,她脸容慈蔼圣洁,还有那个甜甜而友善的笑意,教他尤其感动。

    好像一百年未曾看过这么温柔安乐的场面。

    尤其女孩子的眼神,宁静之至,迷离若梦,如此有效地去抚慰着慕天悲痛而仿徨的心。

    宛如在安慰他说:

    “别怕,有我在这儿,一切就好!”

    果然,不是幻觉,那小女孩对他笑了笑。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小心而摔倒了?你看你,竟然一头一脑都是血!”

    小女孩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来,往慕天的后脑一揩,血红的颜色染在手帕儿上。

    可幸两个孩子都没有惊恐。

    慕天睁着他那双大眼睛,牢牢看着正在照顾他的小女孩,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小女孩问道:

    “你得快快回家去,让家里人给你包扎伤口。”

    慕天只是摇头。

    跟着,眼泪又不期然地夺眶而出。

    小女孩捉住慕天的手,温柔地说:“好男儿,怎么一下子流起眼泪来,很痛了,是不是?”

    慕天又摇头。

    “你怎么了,只是不作声呢?你不把困难说出来,教人家怎么帮你?”

    小女孩的一点娇嗔,将杨慕天整个人软化。

    慕天说:“我饿呢!”

    小女孩闷声不响,自她身边的小布包中取出了一个面包.来,欢天喜地地交到慕天手里去。

    慕天望住小女孩,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吃吧!吃完了,我还有一个梨子可以跟你分着吃。”

    她此话一出口,就像一道活命金牌似的,拯救了慕天一命。

    三扒两拨,一个大面包就报销了。

    两个孩子移动着细小的身躯,坐到了河畔树荫之下去,稍稍避过阳光。

    “你叫什么名字?”

    “杨慕天!”

    “我叫庄竞之。我们拉拉手,做个朋友好不好?”

    “好。”

    庄竞之伸出小手来,让杨慕天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

    “谢谢你,你是我救命恩人!”

    庄竞之笑,笑得天真而灿烂,问:“现在还饿吗?”

    杨慕天尴尬地点点头。

    庄竞之已从小布袋中掏出一个梨子来,递给杨慕天。

    慕天接了,说:

    “好呀!我们分着吃吧!”

    竞之扁着嘴,想了一想;说道:

    “不好,还是由你独个儿吃吧!”

    “我已经把你的面包吃掉了!”

    “不相干,梨子是分不得的!我从前听人家说,分梨就是分离,我和你刚拉了手,成了朋友了,怎能一下子就分离?”

    竞之的笑意是诚恳而亲切的,她再鼓动慕天:

    “吃吧,我不饿,我看着你吃就好了。”

    慕天把梨子吃光以后,他们交换着彼此的故事。

    庄竞之告诉慕天,她是北方人,父亲庄世华是个教中学的老师,被下放到这儿来,每天得下田操作干活,学习种植稻米。母亲是为她而难产去世的。

    这天,刚走到河边来采小花,就遇上了杨慕天了。

    庄竞之在听完慕天的故事后,一脸同情地望住他,说:

    “真没想到那周四嫂如此凶啊,让我拿条手绢儿替你包扎好伤口,再去想办法。”

    竞之的确是一边试当他的护士,一边想她的办法。— 两个孩子有商有量之下,决定先解决了眼前的住食问题,再去理会如何救父寻母。

    竞之本来要把慕天带回家里去的,慕天只是不肯。

    他有他的顾虑,只为想起昨天以及今早的经验,他意识到成年人对自己的态度,已随富户命运而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不论他们是乘机宣泄经年的妒羡,抑或完完全全的迫不得匕,身不由己,后果也是一样的。

    慕天不肯再冒那被人呵斥辱骂欺凌甚至遭受毒打的苦。

    似乎除却了眼前的这个小小竞之,他不再打算信任及求助任何人。

    竞之没有办法,只得先陪着慕天走回那小山洞去,视察这临时居所。

    小竞之一定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她望了山洞几眼,沉思片刻,就对慕天说:

    “你姑且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很快就回来看你。”

    竞之回到山洞去时,已是黄昏日落。

    真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她抱满一手的竟是一张小薄被,以及几包干粮,连水果都带来一大包。

    此外,竞之点点头,示意慕天放心,再从小袋里拿出一盒白膏药来,轻轻地涂到慕天后脑的伤口上去。

    “我们从北方带下来的,万试万灵的金创药。”

    竞之的语气像个江湖郎中,惹得慕天大笑起来。

    这两天来,第一次,慕天识得笑。

    竞之随后对慕天说:

    “时候不早,我要回去了,明天我再来。”

    竞之守她的承诺,一连几天,她都准时为慕天带来接济的食物。

    到底还是孩子,一填饱了肚子,慕天的哀愁似已去掉一半,又有竞之在一旁做伴,于是两个孩子竟能有他们的游戏与欢乐。

    也曾有一次,竞之陪慕天长途跋涉,走到大街上去看仍然示众的父亲。

    然,好景不常。

    突然在几天之后,竞之没有出现了。

    整日整夜,山洞与河边都没有她的踪影。

    慕天失落而仿徨地在河畔候至日落,才回山洞去,仰头看着天上繁星点点,思念竞之之情,竟似浓于父母。

    弛连她住在哪儿也不知道,怎样去找她呢?

    在这么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她也会记挂着他吗?

    慕天的这个疑虑,不久便被肯定。

    就在一片漆黑的虫鸣之中,突然的,远远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在叫着,“慕天,慕天。”

    他以为在造梦了,怎会听到竞之的声音呢?

    可是,慕天心想,自己分明的是坐在山洞里,根本没有睡,怎可能是梦?

    他一骨碌地爬起身来,立即冲出山洞口,果然见小竞之手提油灯,一步一步地走,慢慢向前摸索而来。

    “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危险呢!”

    像久别重逢的小情侣般,慕天立即伸手扶住了竞之,责怪的语气之中,听得出来,有无限的喜悦与安慰。

    “我怕你饿!”

    才坐定在山洞里,竞之就拿了几件糕饼,塞在慕天手里,且有点老气横秋地嘱咐:

    “快点吃,不然饿坏了怎办?”

    慕天并不急于吃那些糕饼,只问:

    “你这个时候走出来,让你爸爸知道了怎么办?是他今天不让你出来看我吗?”

    竞之点点头,仍是那句说话,

    “叫你吃了再说话嘛!”

    山洞内只有小油灯的微弱光线,照住了两张天真而又匹配的小脸,那么的亲近,那么的可爱,竟然把环境的黑暗与凄凉气氛都压下去了。

    “爸爸今早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因为发觉失去很多的面食与水果之故。他问了我,我坦白相告。”

    “你爸爸有没有把你打一顿?”慕天紧张地问。

    “没有。爸爸不会,他顶疼我的呢!只是,他听我讲完了事情的始末,竟默不作声。后来叹了一口气,只叫我以后别再来看你了,就是如此这般,他把我带到田里去干活,到黄昏才把我带回家去,今晚我候着他熟睡了,才能跑出来。”

    “等下你爸爸找你呢?”

    “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回家去就成了。”

    竞之竟从容地伸了个懒腰,就睡在地上。

    这孩子是真的太累了。

    一条薄被盖住了慕天与竞之两个孩子,他们何只睡至天亮,直至炎炎红日升起多时,慕天才醒转过来。

    他往身旁一看,松了一口气,竞之仍然睡得安稳。

    他才坐起身来,准备叫醒小同伴,不由得惊叫一声,吓得缩作一团。

    山洞外正正站了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这人目不转睛地望住杨慕天,有说不出的骇异哀伤与无奈。

    竞之因这稍微的骚动,也醒过来了。

    她一眼看到洞外蹲着的男人,就飞身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那人的颈,嘴里喊说:

    “爸爸,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竞之,跟我回去!”男人拖住了竞之的手起来就走。

    竞之一路地挣扎,叫喊:

    “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要放下杨慕天!”

    竞之甚至拿脚踢她的父亲,拚命地要摆脱他。

    “爸爸,爸爸,求你放我,求你救救杨慕天!”

    杨慕天跑出山洞来,目送着渐渐远去的小竞之。

    突然,竞之狠一狠心,一口咬到她父亲的手腕上去。

    庄世华料想不到女儿这厉害的一着,立时间松了手。

    竞之就活像一枝箭般,回到慕天的身边去。

    竟之摇动着慕天的手说:

    “快,快,我们走,爸爸要捉我回家了。”

    两个小孩还未开始拔足狂奔,庄世华已经走到他们的身边,拦截了他们的去路。

    庄竞之竟昂起一张小脸,毅然决然地站到杨慕天的前面去,以小小的身躯护着他,生怕父亲要怎样对待慕天似的。

    “竞之,听爸爸的话,回家去吧!”

    庄世华向女儿伸出了手,慈祥地向她劝说。

    竞之猛摇着头。

    “你别要爸爸为难啊!”

    “爸爸,你也别要我为难呀。”

    真没想到,才十岁多一点的孩子竟然会说这些话,令到庄世华愕然,

    “竞之,你是个好孩子!”

    “对呀,爸爸,我是个好孩子,我要帮助别人。爸爸,如果我有困难,而我爸爸又给人拉到街上去示众了,你会希望有人辅助我、拯救我、照顾我吗?”

    连稍稍经历过苦难的孩子,都容易成长。

    庄世华重重地吁一口气。他蹲下身来,伸出两只手,一把将两个小孩子抱在怀里。

    杨慕天开始住到庄世华的家里去。

    跟庄竞之一样,都没有再进学校念书了。能有两餐粗茶淡饭,已属上上大吉。

    庄世华原是教习中学西洋历史与英文的。现今下放种田了,每逢夜里回到家来,就必定静静地悉心教导两个孩子念书,中英并重,

    幸亏慕天与竞之都十分聪明乖巧,且甚是勤奋。自从二人彼此做伴之后,根本连跑到外头去耍乐的时间都极少,故而也绝对没有惹是生非,这是令庄世华稍稍安心的。

    有一天,日落西山了,庄世华还不曾回家来。

    竞之一直有点忧心戚戚,坐在家门的木门槛上,双手托着腮帮等侯。

    杨慕天当然也陪在竞之身边。

    “如果我爸爸也像你爸爸那样被拉去坐牢了,我们怎么办?”

    竞之的问题,杨慕天不晓得回答。

    “是守着这头家呢?还是我俩浪迹天涯去?”竞之的语调,老气横秋。

    “都听你的吧!”

    “杨慕天,我走到哪儿,你也跟着我是不是?”

    “是。”慕天点点头。

    歇了一会,他才晓得问小同伴:

    “你喜欢我跟着你吗?”

    竞之歪着头,伸手把玩着自己的发辫,很认真地想了想,才答:

    “若不喜欢了,怎么现在会留你在我们家中,爸爸说过,我们这样做,可能会给人口实,其实很危险。”

    杨慕天立即说:

    “会不会庄叔叔这就出事了!”

    竞之才睁着她那双澄明如溪水的大眼睛,满是惶恐的表情,就见街口处,庄世华正徐徐踱步回家来了。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都飞跑过去,各自拖住了庄世华的手。

    回到家,才坐下来,庄世华就一把抱住了杨慕天,以忧恻的眼神望住孩子,久久不能发言。

    倒是站在一旁的庄竞之间:

    “爸爸,什么事呢?”

    庄世华被女儿这么一问,一腔热泪,乘势夺眶而出。

    “庄叔叔,你不能再收容我了,是不是?”插慕天紧张地问。

    孩子多么可怜,在他小小的脑袋里,最大的惶恐也不外乎又要流浪在外,乏人照顾,两餐不继。

    杨慕天是连父母都放到心上次要的地位上去了?

    庄世华心里想,这敢情好,省得伤心。

    他稍稍做了深呼吸,让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才紧握着杨慕天的双臂,说:

    “不,庄叔叔绝对不会不要你,你好好地跟着我们住下去。”

    “是。”杨慕夭点头:“可是,你为什么难过呢?”

    “慕天,你听我说,刚才庄叔叔被通知,你爸爸杨君佐已经已经不在了。”

    慕天还在问:“是不是死了?”

    庄世华点点头。

    杨慕天没有痛哭失声。

    他只微垂着头,眼眶有一阵的温热。

    好像父亲去世的消息,老早已在他预料之内。

    今儿个晚上,不过是正式落实了自己是个孤儿身份罢了。只要他还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依然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不必过份的悲痛。

    从十二岁开始,杨慕天好像就学懂了最重要的是照顾自己。天下间的世情变幻莫测,最教人伤心忧虑的事,莫如是自己挨饥抵饿,备受欺凌。其余亲人的遭遇,都未必是切肤之痛。

    回忆令杨慕天刹那间显得苍老。

    他一直坐在这座雄踞香港深水湾半山的杨家大宅书房内,整整个多小时,连水都没有喝过一口。

    有人轻轻敲门。

    “谁?”杨慕天的语气略带呵斥。

    “是我。”杨慕天的太太卢凯淑的声音:“我来问你要不要在家吃晚饭?”

    “不,请吩咐下去,任何人都不可来骚扰我。”

    杨慕天习惯说一不二。

    书房外的脚步声已然远去。又是一片静谧。

    杨慕天咬紧牙关,让自己专心一致,重拾往昔。

    纵使过去的一切是一个大大的疮疤,他还是要忍痛揭开它。

    原本,杨慕天以为这个疮疤,已经结了痂了,谁知不然。如今分明地复发了,含了脓了,万一疏忽而不迅速加以调理,弄出来的后患,可大可小。他当然不敢小觑庄竞之,

    从小到大,她都聪明伶俐,兼且胆色过人,

    她的思想,从来都比她的年龄更成熟。

    她的行为,又从来都比她的性别更刚烈。

    杨慕天不会忘记他在庄家住的那几年生活。他与竞之朝夕相处,太清楚她的性格了。

    竞之,身体上似有异乎常人的结构,为了她心爱的人与事,她会不惜牺牲,不择手段去维护和争取。

    就曾有那么一年,又出了一件大事。杨慕天是差点掉了生命,还是庄竞之把他救活了的。

    当时杨慕天已经十六岁,竞之比他年轻一年多。

    那年头,暮春时节,少男少女有结伴到山上去采药的习惯。

    马霸地方的山上,生长着一种俗名叫马霸草的山草药,是专治小儿百日咳的灵药,很能卖个好价钱。为了帮补家计,竞之跟慕天商量,决定上山采药去。

    那山岗的小路也不算太难行,结伴大有良朋,上山还真是容易至极。

    他们的运气开头时很不错,各人背上的布袋,只消半日功夫,就已经塞得爆满。

    眼看大功将近告成,比预计时间宽松得多,二人也就选了一处较荫凉的地方坐下来休息。

    竞之满心欢喜地问慕天:

    “这两大包药要是换得几个钱回来,你打算怎么运用?”

    慕天想了想,答:

    “分一半给隔壁的三婶一半留为己用。”

    “为什么要分给三婶?”

    “向她租辆木头车。下次再上山来,有辆木头车就可以采取更多的山药,赚更多的钱。”

    原来小小年纪时,慕天就已经很有商业头脑。

    “那另外的一半,你打算买什么?”

    “什么都假,买只烧鸡回来,吃个痛快。”

    竞之没有再说什么,她本来要恼怒慕天的,怪他竟忘了自己那最不爱吃鸡的习惯。可是,她才瞄了杨慕天一眼,看到他灼热的眼神,那副已然垂涎欲滴的傻兮兮表情,就教竞之不期然地心软下来。

    慕天问;

    “你呢?”

    “我什么?”

    “如果由你分配赚回来的钱呢,你会做何打算?”

    “甚是简单。”竞之不假思索,立即答:

    “我也把钱分成两半,一半给你,一半给爸爸。”

    “给我做什么?”

    “由着你随意运用,买你喜欢的东西。”

    慕天当时是感动的。的确,这几年,庄竞之待他很好,几至无懈可击。

    从来,有什么好吃好用好看的,竞之都要预留一份给慕天。

    甚多时,她更宁愿自己省着,把好的东西全给了慕天,才觉得安乐。

    很明显地,在竞之的生命中,她没有把自己放在首位,父亲跟杨慕天对她至为重要。

    只有他们快乐,她才会快乐。

    慕天提起了竞之的手,说,

    “竞之,你待我真好。”

    竞之还来不及反应,只听到慕天“哎哟”地惨叫一声,握着竞之的手立即放松了。

    “什么事?”她问。

    “有蛇咬了我。”

    电光火石之间,果见那条可恶至极的畜生,从他们的坐处窜到树后的草丛去,在那些树叶上溜过了,起着沙沙的声响,令人听得毛骨惊然。

    竞之吓那么一大跳。

    回头见慕天已经一头的冷汗,脸色有如白纸。

    竞之立即卷起了他的裤管,看到伤口已红肿起来。

    她不顾一切地扑下去,用力地吮吸慕天腿上的毒素,连连地吐到地上去。

    她赶忙扯破了衣服,以布条紧紧地扎住慕天的伤口。

    “慕天,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痛。”

    “我们赶快下山去。”

    竞之扶着慕天站起来,才走了几步,慕天那受伤的右足就有强烈的痹痛感觉,每一着力,都使他痛得难以忍受。

    “不行,不行,让我坐下来。”

    慕天一边摆手,一边管自跌倒地上,竞之扶也扶不住。

    “慕天!”竞之看着慕天痛得额上青筋暴现,她就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听父亲说过,被毒蛇咬了,若不在一个时辰之内延医就诊,一下子毒气攻心,就无药可救了。

    竞之刚才看不清楚那条究竟是什么蛇,但这都不重要了。从慕天如今的反应,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弄得他寸步难移,痹痛不已的,一定是毒力相当。现今四顾无人,竞之想,就算自己跑下山去,都已经入夜,再求医生摸上山来救慕天的话,人家会不会肯呢?

    就算能够请到医生,火速赶上山来,必定已过时限,慕天的生命也就难保了。

    不,不能让慕天死去。

    一个非常非常强烈的念头,凿进竞之的脑海里。

    她一定要想办法。

    竞之紧握着慕天的手,很有信心地说:

    “慕天,你别怕,我这就背着你走下山去!”

    慕天还来不及反应,竞之已把他扶到自己背上去。

    初背着慕天时,竞之还能勉强应付得来。

    越走下山去,背上的重量就越觉沉重。

    是真的举步维艰。

    多次,竞之抱着大树树干,不住地喘气,她的疲累,无法形容,就像在下一秒钟,就妥倒下去似的。

    慕天在呻吟,痛苦吼呻吟。竞之额上的汗,混和着泪水,流了一脸。

    她踉跄地连连走了几步,一脚踏在一块滑石之上,重心一失,就向前摔去。

    两个人像是两只葫芦,一直滚动了一个相当距离才晓得停下来。

    皮破血流,手足尽是伤痕,自不在话下。

    顾不得痛楚,竞之扑到慕天身边去,狂喊:

    “慕天,慕天!”

    “竞之!”慕天分明的气若游丝:“让我就此死去!”

    “不!”

    竞之被慕天这句话刺激着了,浑身热血沸腾,她实实在在地觉得,天下间最凄厉的情况莫如杨慕天就在此刻死去。

    “死”,这个字太恐怖,太不可以接受!

    竞之不能想像,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了杨慕天,她会怎么过?

    是命中的缘分。她自知的,一定是命中的缘分。

    她才十岁的那年,在河畔,见到了杨慕天,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他,喊了一句话:“你原来还是活着的呢!”

    他转过身来,望住了她的那一刻,竞之就知道,她自己在以后都会照顾这个男孩子了。

    绝对不能让慕天死去。

    竞之跪倒下来,默默祷告,

    “神明在上,请保佑杨慕天平安活下去,如果此愿能偿,愿我以后为慕天受比如今更凄凉百倍的痛苦,作为补偿。”

    跟着,竞之深深吸一口气,立时间又再背起了慕天,一直地冲下山去。

    竞之实在无法记忆自己是怎么样在日落之前,把慕天带到城内的诊所去的!

    真的如获神助!

    当慕天被诊所的医生护士推至急救室去之后,她颓然地倒在那张硬梆梆的木凳子上,人像支离破碎,完全凑不全似的。

    竞之全身的器官都已失灵,只有一颗心还晓得卜卜乱跳,双眼干睁着,无神地望住那扇通入急症室的门口。

    一直地等、等、等。

    过了千亿个世纪之后,那原先走进去的医生再走出来,向竞之微笑点头。

    竞之这才放心让自己陷入昏迷状态,

    慕天是在康复之中了。

    竞之这一夜用心地熬了一锅小白米粥,配一些咸菜肉丝,捧到慕天的床前去。

    彼牧对望着,一时间竟有种仿如隔世的感觉。

    “趁热,吃下肚子里会舒服点。”竞之温柔地说。

    “竞之。”慕天没有接过碗,他把竞之的手握得紧紧,然后带到唇边去。

    是第一次,两小无猜的他们,有这么亲热的举动。

    虽是多年的日夕相处,然竞之还是红了脸,益显得她的娇柔美丽,楚楚动人。

    慕天说:

    “真不知该怎么样谢你,我是个不大晓说好听话的人,这是你知道的。”

    “那就不要说好了。”

    “竞之,有一件事可不能不说。”

    “什么事?”

    “那是我们的终生大事。”

    年纪轻轻的杨慕天说了这句话出来,好像有点跟他的年龄格格不入。还好,由于说话是充满着他的真心诚意,幼嫩当中仍甚可爱。

    “竞之,如果有一天,我有本事,可以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家庭的话,我就立刻娶你。”

    竞之微垂着头,视线平望,故意避开慕天的眼光才答:

    “要你有本事才娶我,如果你一世没有本事,是不是就不娶我了?”

    慕天看着庄竞之苍白当中泛着红晕的脸,那眉、眼,鼻子、小嘴,全部都灵灵跃跃,闪动着活生生的光彩。怎么以前没有注意到,原来自己跟个小美人天天生活一起呢?

    竞之的眼神,最令人晕眩,这么轻轻瞟人家一眼,就传送了无限凄迷情意,抚着对方的心,像烫过一股暖流,舒服得难以形容。

    慕天闭一闭眼,满脑子仍是一对竞之水灵灵、乌亮亮的眼睛,他不期然地联想到要把这小人儿簇拥在怀,万万不容她走掉了才好。

    “竞之,竞之!”慕天搂抱住竞之,口中乱嚷。

    竞之呢,刚刚相反,她默默无言伏在慕天的怀里,安乐得不想动一动。

    但愿天地间在此刻静止下来,让自己与慕天永不分离就好。

    “竞之,竞之,只要你愿意,我立即起誓,我永远不遗弃你!”

    竞之没有回答,她的小嘴唇蠕动一下,想起慕天那句说话。

    然而一颗心甜腻得胶着,连带整个人都变得软绵绵,懒得动,懒得回应,懒得说话。

    “竞之,看情形,你不相信我,你是不是不信我?我可以起誓,若有违誓,但愿我全部财产与本人都葬送在庄竞之手里。”

    竞之只是抿着嘴笑,并不造声。

    “你还是不信?”

    “信、信。怎么不信呢?”

    慧黠的竞之想,这杨慕天之所有也不外乎那几件粗衣麻裤罢了。

    然,这有什么关系呢?杨慕天纵使有日雄霸天下,抑或比现今还要一穷二白,一无所有,竞之对慕天的感情是没有分别的。庄竞之收住了笑,很认真地对杨慕天说:

    “慕天,我只要你的心,其他一切,都是次要。”

    “不要我的人了?”慕天问,仍是傻兮兮、戆直直的。

    “慕天,我看现今形势,真不敢奢望。”

    女孩子一般比同年龄的男孩子敏感,且成熟。

    竞之积聚于心头多时的顾虑,才第一次触动到慕天的注意。他默然。

    竞之的心事更重,自救了慕天回来,他在诊疗所养伤的那段日子,竞之实在世七痨八伤地躺在家里休养。

    庄世华把这个女儿一直侍奉着,直至竞之体力渐渐复元。有一晚,世华坐在竞之面前,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爸爸,你有心事?”

    竞之绝顶聪明,她很能看人的眉头眼额。

    庄世华重重地叹一口气。

    “爸爸,对不起,我害你担忧。”

    庄世华拍着女儿的手,以示安慰,且说:“我明白,这是宿世前缘。”

    竞之看父亲一眼,飞红了脸。

    “竞之,如果你跟慕天能在别个天地重建家园,那才是有前途的。”

    连竞之都吓得下意识地周围张望,自己那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仍然是那模样,不可能隔墙育耳。而竞之的手心,跟她父亲的一齐都冒出冷汗来。这句话非同小可。

    “竞之,我是言出有心的。”庄世华说。

    竞之明白,她说:“爸爸,你打算怎么样?”

    “女儿,要打算的是你们,我老了!”

    “不,”竞之冲动地高嚷一声,随即压低了声浪,再说:“要走就一起走,我决不放下你!”

    竞之把父亲紧紧地抱着,不放。生怕下一分钟,庄世华就要消失似的。

    “别傻,别傻,竞之,你从来都不是这样子的!”庄世华说。

    对,庄竞之遇事一向镇静。杨慕天跟在他们身边的开头那段日子,邻居的孩子们都以惊骇的、怪异的,甚至是鄙夷的眼光看竞之,她只是不理,一贯气定神闲地过日子。

    庄竞之,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委屈以及为难向她的父亲倾诉。

    十多年来,一个少女的成长过程中,怎能没有惶恐、忧虑、疑惑、困扰、屈辱呢?何况生存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中?然,庄竞之未曾向她最亲近的父亲和杨慕天哼过半句。

    这份坚忍、能耐,力量、修养,是天生的。

    庄世华为此而感动不知多少次。在他亡妻的灵牌前落泪,心里默祷:

    “多谢你赐予我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庄世华因此对竞之说:

    “快别这样,你从来都不曾令我担心失望过。竞之,你以后也不会。不论我在你身旁与否,你都会好好照羸自己,为我和你妈妈的安乐!”

    竞之点点头:

    “可是,爸爸,我不要离开你!”

    “我们再这样子苦下去,不会有前途。年纪轻轻的人,就快避无可避,被迫着去做些伤天害理,背父弃母的歪行来。竞之,”庄世华是越说越冲动,“我看情势在急剧变坏,我不要你们馅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爸爸,我不会,我不会跟他们一道地疯!”

    “洪潮暴发,所有人都会身不由主,无一幸免。”

    庄竞之愕然。

    “竞之,你要有心理准备,待慕天康复以后,我们再从详计议。”

    “爸爸,”竞之再度抱紧父亲:“是事在必行吗?”

    “对,事不宜迟了!”庄世华说。

    故而庄竞之对杨慕天指望在家园长相厮守的愿望,不置可否。

    她把父亲的这番心意,告诉了杨幕天。

    慕天先是惊异,其后就说:

    “你父亲的顾虑,都是对的。”

    家中的两个男人,竞之心中最敬畏的亲人,都一致默许这件大事,且已开始慢慢筹算计划了。

    慕天与竞之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竞之是愁容满面,难舍难分,毕竟是骨肉分离,生离死别韵事。

    慕天却跃跃欲试,期望着重出生天。

    这些日子来,他打探得的消息都极具鼓舞性,人家都说香港是座金矿,只要能南下成功,从此必一帆风顺,自由自在了。

    庄世华有位女学生叫顾春凝。在北京教学时,世华和她的感情很不错。只因她父母是海外华侨,希望未出国的她,能学好英文。庄世华看她好学温文,额外地腾出时间为她补习。

    顾春凝被父母申请到香港去,原本打算再转赴美国旧金山的。

    后来,在她写给庄世华的信中说,她在香港遇上了一位叫陈庭钧的广东仔,二人已共偕连理。小夫妻拍档做点小生意,不再去美国了。

    这女学生还真念旧,不但一直有音信问候老师,还不时寄回一公斤的花生油,执了弟子的敬礼。

    信中,常问老师与师妹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只管嘱咐她,自当尽力而为。

    这番心意,庄世华一直记在心上。

    他最近回了顾春凝一封信,小心地暗示,如果春凝念旧,请在有机会时照顾竞之和慕天,并把慕天的身份略略描述在信里头。

    不久,顾春凝的回信寄来,大意说,

    “近月来,疏于问候,只因庭钧病逝,新寡心情恶劣,又要打理小生意,既烦且闷。为庭钧的一病,家资耗用不少。然,如老师有紧急需要,仍可去信美国老父,请求接济,只是未到最后关头,不欲多添老人忧虑。老师,请多多保重,师妹与慕天是老师毕生至爱,自是不言而喻,但望有日能跟你们相见,让我有机会稍尽心意,稍报师恩。”

    信是写得相当含蓄,也实在非常清楚。

    顾春凝是一定会尽力照顾竞之和慕天的。

    这才使庄世华放心让女儿跟慕天成行。

    启程前的一晚,世华写了一封信,信封写上顾春凝的地址电话,放进一个小胶袋内,密封起来,再啁竞之把胶袋缝在内衣里头。

    慕天一早就将干粮备妥,再把庄世华辛苦筹得来的一些钱收藏在裤头袋内,就好好上床睡觉,以养足精神。

    竞之父女俩相拥着,一整晚,不曾入睡。

    还是到近天亮时,竞之才稍稍止住了眼泪。

    启程时,晨光熹微,庄世华不打算送他们去火车站,怕太惹人注目。

    就在木屋前的园子内,父女泣别。

    竞之恭恭敬敬地在青砖地上跪了下来,给父亲叩了三个响头,跪了好一会,仍然舍不得站起来走。

    连慕天都跪下去了。

    终于让庄世华一手扶住,说:

    “慕天,我把竞之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就是报答我了。”

    慕天郑重地点了头,再扶起竞之,这就出门去了。

    他们乘早班火车先到东莞石龙桥,便得下车。因为一入宝安县范围,即有第二线边防设在松岗,由解放军把守。

    准坐火车直入宝安,都要备有边防证,才可入特区之内。

    慕天与竞之当然没有边防许可证,故而在石龙桥站下车后,再坐公路车至松岗边防。

    仍然是有钱使得鬼推磨,载他们到松岗边防去的是一辆运载蔬果的货车,司机问都不问两个大孩子为什么要到松岗去,收了钱,就让他们坐到车后去。

    松岗边防下车后,到珠江江畔还有好一段路,幸好,他们身边带有地图,晓得方向。

    “竞之,我们要不要等那些单车经过,坐到单车尾去省得走这一段路。”

    竞之想想,点了头。

    反正身边的钱,到了香港就用不着了,这最后一程就算花光了也无所谓,省着气力应付江海最重要。过了这一夜,就得下水了,逗留在江边丛林太久,也是危险的。

    二人坐在两个女工人模样的单车尾,对方讲的是广州东莞话,为免讲多错多,竞之假装不懂,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把二人撩得笑了起来。慕天则以普通话对答,对方又莫名所以,一于只收了钱,送他们一程便算。

    下车后,还未入夜,他们急急沿着山边小路,跨过山岗,直奔至江边去。

    树林是茂密一片,慕天与竞之手牵着手,坐在江边的几棵大树树荫之下,还要静心等待,直至午夜,再下水去。

    慕天解开了行囊,把干粮拿出来,分了馒头给竞之,自己却吃不下。

    “慕天,怎么呢!吃嘛,要吃饱才有气力游呀!”

    “我想起从前”

    慕天看着手中的馒头,曾几何时,为了一个这样的馒头,他被人狠心地打至头破血流,还是因此才遇上庄竞之的。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是小竞之救了他。到最近,上山遇险,又是竞之把他救活。两次生死边缘,全凭竞之。如今他们要再赌一次命了,等下波涛起伏,惊险横生,究竟能不能成功登上彼岸?

    真的不得而知。如果有难,怕竞之这次也无能为力了。

    一种没由来的恐惧,似是从前两次曾有过的生死关头的惶恐,侵袭心头,使他连连冷颤。

    慕天奇怪竞之怎么可能如此冷静,气定神闲地吃着馒头。

    “竞之,如果我们到不了香港呢?”

    “不会的,慕天,我们会到达那儿,我有个强烈的感觉。”

    “真的?”

    “这一次必是个艰辛的旅程无疑,然后,我们上了岸,过的日子还是会很苦,我们撑着挨过多个年头之后,就会从此安稳了。”

    竞之的口吻像个预言家,一点疑虑都没有。

    “你怎么能这般肯定?”

    “因为上山采药的那次,我当天起过誓,如果你活下去了,我要受百倍的苦难以作补偿。现今你不是活着吗?我还未有受过什么苦呢!就算等下葬身鱼腹,只不过是一下子微不足道的痛苦事而已,跟我的誓言并不吻合呢,所以,我们不会就此死去。”

    慕天苦笑,原来如此。

    “真的,我们不会死,请放心!”

    竞之强烈而坚定的信仰,像一股暖流掠过慕天的心,一阵沮热涌上来,烫着他的脸。

    蓦地,他有一股强烈的欲望,要把竞之溶入他的体内,只要有竞之在,他就有生存的力量。

    前两次如是,今次都如是。

    他有点害怕,等下一下了水,就得跟竞之分开来挣扎,分开来努力。

    他与她,必须是一个共同体,才有抵抗疾病、死亡、忧虑、惶恐、悲伤、无奈的一切力量。

    他把竞之紧紧地抱住,梦呓般嚷道:

    “竞之,我们不分开,我们不分开!”

    他吻住了竞之,吻得她差不多透不过气来。

    竞之的确有阵阵的晕眩,混杂着微微的痛楚。

    身上承受着慕天的体重,心上却承受他热切的爱宠。那种为慕天而生而死,永不分离的震荡与喜悦,浓烈而清晰地弥漫全身。

    这一次的感觉,将是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竞之微微张开跟睛,偷望一眼,只见头上有一颗颗的星星,像要洒落在慕天和她身上似的,四周围的星光灿烂,熠熠生辉。

    竞之笑了,笑慕天多疑多虑,这怎么可能是个结束呢?只会是一个开始,一个美丽的开始。

    慕天睡着了。

    竞之轻轻地将他拍醒,“慕天,慕天,快快醒过来,我们要下水了。”

    暮春时分,原是雨季,一般的大水,水势顺流而下,正好省一点力气,但望如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慕天与竞之从小就在乡间那条河上学习游泳,浸在水里头,一整天都不觉疲累。

    现今,他们浮在水里,保持了一个互相看得到对方的距离。

    实际上,随着水流沿岸一直泅泳,也不用太多的力气,这是他们知道的。

    已经好几个钟头的时间了,周遭依然是黑漆—片,只有水流声,是唯一的气息。

    竞之久不久扬声叫一声:“慕天,慕天!”

    慕天回应着她:

    “竞之,竞之!”

    就这几声呼应,他们知道彼此还是携手同行,并肩作战。

    只要能看到灯光就好,一有灯光出现,就是港岛在望了。

    海水冲入口里头,还是淡而无味,证明他们仍未能脱离险境。

    必须海水由淡变咸了,才是游至香港水域中去。

    那一刻是总会来的。

    慕天这样想着,竞之也这样想着。

    渐渐的,他们的距离拉远了,竞之并未发觉,她一直浮游,脑海里竟翻来覆去地想着未下水前的一幕。

    越是这样,身体就似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强劲力量,竞之完完全全不觉辛苦与劳累。

    是不是由少女而至小妇人的转变,会得使人由弱而强的呢?

    竞之陶醉地想,从前她只需要背负自己,如今,她更要名正言顺地背负慕天了!

    对,慕天呢?她回头一望,黑漆一片,不见了杨慕天!

    “慕天,慕天!”

    竞之大声叫喊,吓得什么似的,一直往回游去。

    在不远处,果然在黯黑中,微微见到了慕天双手在拨动挣扎。

    竞之飞快地游过去,一把托住了慕天的头。

    慕天这才回一回气,以微弱而震惊的声音说:

    “我腿部有点痉挛!”

    “你放松,全身地给我放松!”竞之说。

    慕天越来越紧张,他的手在乱抓,搭在竞之的肩膊上,就像条蛇般缠上去,不放,越扣越紧,两个人的重心加在一起,直往下沉。

    竞之拚命地挣扎,嚷:

    “慕天,你放手,否则,两个人都要死!”

    她这一喊,微微收了效,慕天的手放软,竞之使劲地打了慕天一巴掌,再顺势一手托住他的下巴,一手拨动海水,以仰泳继续奋力向前游去。

    “啊!慕天!”竞之在心里轻喊:“这一次以后,我的一生就轮到要你照顾我了,慕天,好不好?好不好?”

    竞之其实极度心慌意乱,在他们准备偷渡的那段日子里,因暗暗收集资料的缘故,听了很多各种的故事。

    也曾有过一对循水路偷渡到香港的情侣。途中,男的筋疲力竭,濒临没顶,女的拚命地把他背负着,千辛万苦,死不肯放弃,终于游上岸了,把爱人放下来一看,却发觉对方已然气绝,

    甫抵繁华之地,只落得孑然一身,早知道有这番生死相分的遭遇,宁可生活再苦,也死在里头了。

    竞之的心发麻,浑身打震。

    她不敢再叫慕天一声,只怕没有回应。

    她闭上眼,拚尽体内一点一滴的气力,向前游去。

    跟月前在山上遇事时同样的心境,她对自己说:

    “就算死,都要死在一起,我要亲手葬了慕天,才轮到我,绝不容他尸横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竞之心里在埋怨上天:

    “我的誓言,你忘了?你不是答应过赏给我杨慕天的生命吗?我还未受够苦呢,你就匆匆地要回他了吗?我怎么肯?我怎么肯?”

    竞之心里的呐喊越来越微弱,因为她是越来越乏力了。

    那四肢像是甩离了躯壳,任海水冲散,分向四边四面浮去似的,扯得竞之的五脏六腑荡来荡去,没法子形容那种辛苦。如果问她,就在此刻,让她和慕天双双死去,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了?

    她是千肯万肯。

    实在,已经差不多无能为力了。

    她强睁着眼,忽然见到点点微弱的星光,摇晃荡漾。

    就像她刚才躺在江边丛林的草地上,头顶上的星星要洒下来似的。

    然,如今仍有星光吗?

    竞之再勉力睁开倦眼,不是星光,不是星光。

    竞之从心底里欢呼,不是星光,而是灯光呢,在远处。

    香港已是分明在望了。

    她刻意地喝了一口海水,已然有了盐味。

    他们这就已到香港水域了。

    竞之拚尽劲,靠岸游去。一直游,一直游,一直游。

    只要再做最后这一步的奋斗,就能上岸了。

    竞之突然累极,双腿往下一站,竟能站了起来。

    到岸了。

    她抱着拉着慕天上岸。

    两人躺在泥地上,海浪每次冲上来,仍能掩盖着他们的下身,一下子又退了下去。

    竞之鼓起勇气,伸手抚摸着慕天的脸。

    他没有回应。

    竞之惶恐地轻声叫喊:

    “慕天,慕天,你醒醒,求求你,快些苏醒过来!”

    竞之的眼泪汩汩而下。

    如果慕天就此死去,她也不欲偷生于人世了。

    “慕天!”

    杨慕天微微地蠕动一下。

    看在竞之眼里,她只觉眼前一黑,口中仍然说着那句她跟慕天第一次见面时的话:

    “你还是活着的呢!你还是活着的呢!”

    竞之再看不到东西,周遭黑墨墨,她干脆闭上眼睛。

    耳畔却不住听到她自己那句话的回响:

    “还是活着的,是活着的,当然是活着的!”

    过了好久,好久,好久仍是那句话:

    “还是活着的,是活着的,当然是活着的。

    怎么自己的声音这么粗暴,且陌生。

    竞之想,真是自己说的那句话吗?

    她睁开眼,刹那间,景象由迷糊而至清晰,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什么地方?

    她被送回国内了吗?抑或已在香港?

    慕天呢?

    竞之一想到慕天,整个人坐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她有点支持不住,她仍然觉得虚弱,却也同时令房内另外两个男子警觉地站了起来,走近她。

    “怎么样?小姑娘,醒过来了?”

    竞之用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得挺直。

    “你们是谁?慕天呢?慕天,慕天!”她喊着。

    “小姑娘,你别叫嚷,惊动了警察,你跟你的小哥儿就要被带回乡下去了!”

    啊!感谢这男子的一番说话,如此说来,不但她已到了香港,慕天一定也跟她在一起,很有可能,他就在这房子之内。

    “我要见慕天!”

    竞之越来越清醒了,她伸手扶了扶一边的墙,再撑着床沿,要跳到地上去。

    “别走,别走!嘻嘻!小姑娘!”其中一个较为矮胖的男人张开双臂,截着她的去路。

    竞之无可奈何地重新退回床边。

    “慕天,慕天!”竞之高声叫喊。

    清脆的“噼啪”两声,两记耳光都打在竞之的脸孔上。由于用力过猛的缘故,竞之的嘴角爆裂了,渗出血丝来,立即尝到一股咸味。

    “叫你住口!”

    那个矮胖子突然翻脸,可以说狠极无情,现出一副凶狠相:

    “敬酒不饮饮罚酒,还要叫嚷,就拖你出公路去,让你叫个够,包保十分钟之内有皇家车开来救你!”

    另一个男子,瘦瘦削削的,脸色青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一张口,满是黄黄黑黑的牙齿,阴恻恻地把脸凑近竞之说:

    “你别恩将仇报。小姑娘,你和你的小哥儿晕倒在滩头,要不是我们把你俩救回来,早巳一命归西了!”

    “慕天呢?”竞之再度哀求地问:

    “请你开恩,告诉我,慕天呢?”

    “我让你见你的小哥儿,你让我疼一下成不成?”

    那张污脏的嘴就要凑到竞之脸上来,竞之瑟缩到床上去,尽量地退到墙边。

    矮胖子一手捞住了同伴:大声喝道:

    “道友九,你别来这一套,求财为上。”

    “小姑娘,你不如老老实实地对我们讲真话,把你们在香港的亲属地址、电话,以及信物交出来,我们就带你去见小哥儿!”

    竞之只是不语。

    “你好好地跟我们合作,只有你的便宜!不见得我们留你们在这儿,不用饭钱,早早送你们到亲属家,你安乐时我也安乐!”

    竞之想了想,道;“先让我见了慕天,我才告诉你!”

    “好硬朗的一个姑娘!醒过来,也不怕,也不喊饿,只要见那小哥儿,有种的!”矮胖子冷笑。

    那个叫道友九的竟用一副油喉半唱半讲道;

    “靓妹仔,告诉你呀,多情必被多情误,自古多情空余恨啦!”

    “道友九,别花时间,把她带过去,且让他们商量个够。”

    道友九伸手去拉庄竞之,扭住了她的手臂,拉下床,再一直拉出这房间,转到另外一间房间去。

    竞之差不多是被摔进这幽黯的房里去的。

    “竞之!”

    慕天连忙走过来,拥抱着竞之。

    “慕天!”

    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恍如隔世。

    “慕天,他们是什么人?”竞之问。

    “蛇头。他们也帮人偷渡,并专门在那黑点地带,跟香港的警察斗快抢走偷渡上岸的人。”

    竞之抱紧了慕天。

    慕天看到竞之的嘴角爆裂,知道被打了,忙问,

    “他们还对你怎么样?”

    竞之猛地摇头。

    “我们现在怎样打算了?”竞之问。

    “他们也不外是求财罢了,把顾春凝的电话地址交给他们,希望你师姊有钱来赎我们。”

    “他们信得过?”

    “也得试一试,他们收藏着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怕师姊一时间筹不到钱。”

    “通了消息再算。否则以后”

    “他们会将我们怎么样?”竞之又问。

    “推出屋外去,带到公路上头,让警察活捉。”就在此时那矮胖子推门进来,喝问:

    “怎么?聚了旧,商量够了吧?有没有亲戚?”

    庄竞之于是把顾春凝的电话地址告诉了矮胖子,

    “能不能让我跟她讲话?”竞之问。

    “你别给我要什么花样,乖乖地等候好消息!我们自有分寸。”

    跟着那道友九送了两碗白饭,一碟送饭的菜,放到房间里来给慕天和竞之吃。

    这才发觉真的已饥肠辘辘,两人三扒两拨,把满如小山的两碗饭吃掉。

    整个人才恢复了一点生气。

    小房子四面都是墙,只有小小的一个四方窗口,根本无法可以逃走。

    慕天和竞之紧紧地坐贴对方,拉着手,等待黎明。

    过了好一会。

    矮胖子再推门进来,说:

    “庄竞之,你那师姐答应拿赎钱来了,有什么信物没有?等会拿出来,让她确认你是她那老师的女儿!她才肯交钱赎人1”

    “有,有。见到了师姐,我就交给她!”

    “臭丫头,有胆跟老子刁难,不怕你双手不拿出来放到大爷跟前去!若把你俩交到警方手上,押回上面去,坐水监就坐得你下半身泡肿,生脓而死,准够你受的。”

    听得慕天与竞之打冷战。

    门再关起来时,竞之脱下了内衣,把那封父亲的亲笔信从胶袋里取出来。

    信还是完整的,连墨迹都没有化开。

    竞之交给幕天:

    “暂时由你保管着,等下那矮胖子向我们要信物,你就拿主意吧!”

    慕天点点头,把信放在裤袋里。

    足足过了一整天,仍无消息。

    竞之与慕天担心至极。

    “慕天,水监牢是真那么可怕的一回事?”

    慕天叹一口气,点点头:

    “听说是。”

    人监禁在黯无天日的牢房之中已经够惨,还要把下半身浸在污脏的死水之中,锁上脚镣。很多囚犯就是下半身发烂发臭,整个人活生生地给折磨成一滩烂肉而死。

    竞之想,怎么父亲鼓励他们逃生时没有想到这样的酷刑?他当然是知道的,其实任何人都会知道。

    可是,还是有人不怕冒险,认为值得冒险,为什么呢?

    慕天明白,是因为香港是天堂。

    他咬紧了牙关等下去。

    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杨慕天突然地信心十足。

    这几年,他已多次地徘徊于绝望与死亡边缘,险死还生了。

    身旁这小竞之,肯定是他的福星。

    常言有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此言不会差到哪儿去。

    那小窗传送着日出日落的讯息,外头又已是黑墨墨的一片。

    竞之把头枕在慕天的肩膊上,一副娇慵无奈。

    慕天看她一眼,如果心情与环境许可,他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又有人推门进来。

    是道友九,给杨慕天一个眼色,侧一侧头,示意他走过去。

    竞之紧紧地跟在慕天后头,却给道友九拦住了:

    “只他一个!”

    “为什么?”

    “你是不是又要吃耳光了?给我好好地坐回房去!少啰嗦!”

    才说完这话,想不到这瘦削得皮包骨似的道友九竟也力大如牛,趁竞之不提防,把她推跌在地上,顺手就把门关上。

    慕天被拉出去,他不住回头,听见竞之在捶着房门,拚命尖叫。

    “你们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

    “为你好啦!”

    道友九一直半拉半扯地把杨慕天带到开头囚禁庄竞之的那间房内。

    其实,两间房间都是一般幽黯,家具极其简单,只有一只细小的窗,透进外间的风和光线,面积是这一间略大一点点而已。

    矮胖子坐在一张烂掉了椅背的藤椅上等他进来。

    “坐吧!”

    慕天不想坐,给道友九朝他肩膊一压,也只得坐在矮胖子跟前的木凳上去。

    “你姓杨,是不是?”

    杨慕天点点头。

    “你跟小女孩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未婚妻!”杨慕天觉得这个身份至为适合,也非常清楚地解释了二人实际上的关系。

    “老弟,大丈夫何患无妻呢?”那道友九拍拍杨慕天肩膊说。

    杨慕天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他只觉得不安。

    矮胖子略略冲前,跟他面对面,说:

    “你要生呢?还是要死?”

    杨慕天战战兢兢地望住矮胖子,两只手按在自己坐的那张小凳子上,做了个准备要随时站起来,夺门而出,发足狂奔的姿势。

    “你当然是要生的,且要生活得更好!告诉你,这地头大把世界,只要你够胆色够狠够劲,三两个回合,闲闲地就赢一条街,那时,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准有十万九千七个比房间里那个女子棒十倍的娃娃,要认你小哥儿做未婚夫婿!”矮胖子郑重地说:“只要你能重出生天便可以了!”

    “那么,你放我!”杨慕天叫。

    “我放你,我这就放你了,但只放你一个!”

    “为什么?竞之呢?”

    “因为那位顾春凝只筹得一万元,那是一个人的价钱,故此,你们之间只能放一个。”矮胖子说。

    “求求你,两个都放,我们再把钱筹给你,顾师姊在美国有亲人,只是没想到要用钱,未及通知她父亲而已。”

    “你少说废话。我们放了你们,再收钱,笑话不笑话了!你要走一个人走,你错过这个机会,别后悔。”

    道友九顿一顿,然后放软了油喉,道:

    “小朋友,你想清楚了,所谓留得青山在啦,哪怕没柴烧!这儿也没有你同归于尽的份儿。反正你那小妹妹不愁没有人肯拿钱赎她,到时为兔碍手碍脚,只消打九九九了!”

    杨慕天惶恐地问:

    “什么九九九?”

    “哈哈哈,那就是本地警察局的电话,很容易记,是不是?”

    矮胖子的目光凌厉,像头鹰般盯着他的猎物,杨慕天连连冷战。

    “姓杨的,很简单的一回事,你面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其一,等下姓顾的来支付赎金,我们把你交给她,让她带你出市区,豪华房车与服装,一切都已备办妥当。我们盗亦有道,收人家一万元,也不是自白地整数袋袋平安的。一入了市区,你就重见天日了。她问起师妹,我们就说她在上岸后,不久就气绝身亡了。这其实也是司空见惯之事。其二呢?”

    矮胖子阴恻恻地笑。

    那道友九就接腔,又卖弄油喉,提高嗓门嚷:

    “天堂有路呢,你不走,地狱无门啊,你偏闯进来!”

    “是生是死,你想清楚!我们反转头来送走了你的未婚妻,就立即把你交给警察。”

    “请让竞之出去想办法,她会筹到钱来救我!”慕天哀求。

    “你倒天真!她出去了,带回来的不是钱,而是警察,我们岂非束手就擒?你爽快点,现今只有十多分钟,你可以好好考虑!要充好汉,不妨把机会让给你的未婚妻,自己现今就跑出屋外去,这对开的公路,包保你走不到十分钟就会发现一个巡警站岗,你好好地想清楚!”

    矮胖子站起来,示意道友九跟他出去,门随即在他们身后关上。

    杨慕天呆住了。

    要他在这短短时光之中决定一件生与死,报恩抑或负义的人生大事是沉重至极的负担。

    他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

    人生的坎坷与灾难,唉!究竟几时方可休止?

    好好的一个富裕家庭,旦夕即散,父死母亡,自己流离失所。一班分明是流氓地痞却都翻了身,在街上大摇大摆,作威作福,他呢?自幼聪明勤学,敦晶励行,却落得如此收场。

    不错,是庄竞之一手挽救他、扶植他,才有今日。

    然,今日又如何?要报庄竞之的救命之恩的话,眼前就是一个机会。只怕让庄竞之重出生天的代价,就是自己万劫不复的下场。

    一想到了在乡间耳闻目见的种种折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惩罚,杨慕天就惊得浑身冷汗。

    体内的残存食物,像要呕吐出来似的,那种感觉难受得像拚命刺激他的思维,叫他清醒,叫他冷静。

    杨慕天鄙夷地想,与其知道有如此凄惶的今日,倒不如不让庄竞之挽救,干脆早早死掉了还要舒服。不论是被蛇咬倒,毒发身亡,抑或是偷渡时溺毙,再辛苦也不过是顾盼间事,怎比锁着押回上头去,长年累月地受肉体与精神折磨蹂躏,更加恐怖!

    这种回报是不公平的。

    杨慕天开始为自己找到借口了。

    他想,反正是他平安出去了,就可以想办法再营救竞之。这才是一条两全其美的求生之道。

    这两个无赖,当然的只愿意拘押个女的,总比较容易应付。自己也不必跟他们交涉理论,将计就计,再行打算。

    不能有功亏一篑这回事。

    庄竞之素来是他的福星,借助她让自己重出生天,不正是竞之最求之不得的吗?

    再退一步想,竞之是个女的,万一真要送回去受批判,一定还不及自己所受的重。

    正思考之际,房门推开了。

    道友九把一袭西装放在床上,命令说:

    “穿上它,再把这几条街名念熟,记住,你住窝打老道的,还有你在香港中文大学念书,是大学生,大学就在新界沙田,知道吗?记牢那些街名人名才好!”

    杨慕天穿好了西装便服,结好领带,那道友九竟把一位妙龄少女带到房内,给杨慕天剪头发。

    少女,一边替他梳理头发,一边说:

    “等会你的亲戚来了,我就会跟你一同坐车出市区,如果有警察截停我们的车子,查问你,你就说念中文大学中文系一年级,我是你的同学,叫阮小云,也念中文系,这是你的图书证。”

    杨慕天接过,没有贴照片的,只写上名字。

    他们真是神通广大,连这种图书证都捞得到手。

    少女看杨慕天的眼光是怪异的。

    杨慕天能看得出来,她并不喜欢他。这有什么关系呢?

    到了这最后关头,只除了自己的安全,其他人等,就连庄竞之在内,也不再重要了。

    他才理好了头发,矮胖子便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穿一袭旗袍,很整齐光洁,见到了杨慕天,脸上抹过一阵喜悦,问:“你就是杨慕天吗?我是顾春凝。”

    慕天点点头。

    “竞之呢?”顾春凝问。

    在场人都有一点紧张,只听到慕天答:

    “她死了,我把她背着上岸后发觉她早已气绝身亡。”

    慕天说这话时微微低着头,视线往地上望。

    没有人看到他的眼神。只是,听得出来,声音是空洞的、悲伤岣、无可奈何的。

    顾春凝轻呼一声。

    还未想到要跟杨慕天拿什么证物,杨慕天就从口袋里拿出了庄世华给女学生写的亲笔信。

    顾春凝慌忙拆阅,一见老师字迹,就满眼含泪。读完了信,竟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慕天:“事不宜迟,现在就走,记着你的身份。”

    开了大门,走出去。

    杨慕天先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这是他自清醒以来,第一眼看到这个自由世界。

    四周仍然黑暗,只远处有几间平房,透出灯光。

    一辆平治牌黑色汽车早已停泊好,他们三个人坐到后厢去。

    上车前,杨慕天看见顾春凝把一大叠钞票交给矮胖子。

    司机开动马达,迅速驶离小径,开上公路,绝尘而去。

    才走了几分钟,前面就有警察站岗,汽车要慢驶。

    有巡警走过来,示意后座的人放下车窗。警察用手电筒照进车内,在各人面上仔细地看,电筒的光云,逼留在杨慕天的面上,问,

    “你是干什么的?”

    慕天机灵至极,一脸从容地用英语作答,

    “student。”

    警察再照向坐在慕天身边的阮小云。

    小云向他甜笑一下。也没问什么,警察扬扬手,示意汽车开走。

    阮小云睁大眼望一望杨慕天,不禁说:

    “聪明!”

    汽车平安地直出市区,在天星码头,停了下来.

    阮小云对杨慕天与顾春凝说,

    “你们下车吧,我们的职责完成了。”

    那司机回转头来,再度叮嘱,

    “别再增添我们的麻烦,吃这一口饭的不只两个人,你们若然暗地里报警,对谁都没好处,我们反正知道你们的地址。”

    尖沙咀是不夜天。

    杨慕天踏足香港,一下子就感触了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气氛。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在杨慕天的眼前闪动,像一撮一撮的宝石,引诱着他,叫他伸手过去,抢过来,就可以代代平安,荣华富贵了。

    顾春凝怕杨慕天肚饿,把他带上了一间颇辉煌的酒家去,叫了几个好菜,果然见到杨摹天狼吞虎咽,只两三下功夫就吃得精光。

    顾春疑心里想,在上头生活的人真惨。日积月累的慌张、疲倦、饥馑、困扰,在重见天日的一刹那全部抖出来,毫无遮掩地尽情发泄,并不觉得难为情,只要从速跃离重重苦难就好。

    叫顾春凝怎么不叹息呢?眼前的这个杨慕天,跟自己那小师妹庄竞之分明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对,携手逃出铁幕,满以为可以再生为人,谁知劫后余生,只得一个。他应该是伤心欲绝的,然,年纪轻轻就已学晓了把沉痛束之高阁,脚踏实地做人了。

    顾春凝固然是个仁厚心肠的女人,否则不会把多年师恩都记挂在心上,又总是怀抱着善意,以同情的眼光与宽宏的角度去看周围的人事。她怎么会想得到杨幕天的狠心与凉薄?

    同时,顾春凝也实在怜己怜人,自己不也是新寡文君,一样要孤伶伶、硬挺挺地站在火毒的大太阳底下,继续找生活。这城内的人看似是自由身,其实个个像着了魔似的,都身不由己地去不停操作,你争我夺,才得以生存。谁个稍为软弱,稍多一点依赖,立时间就要备受淘汰,遭遇之凄惨,亦不足为外人道。

    她,以一个女流之辈,嫁给了陈庭钧之后,原本夫妻俩安份守己,把持着一家凉茶铺的小生意,也有口安乐茶饭的。就是庭钧一去世,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自己少出一点力气,也撑不到今时今日,必被漩涡卷进去了。

    将心比己,她自以为杨慕天也是同道中人,因此益发添了亲切。

    “慕天,我不是故意地惹你伤心,只是竞之是几时去世的呢?昨几个晚上,我接了电话,还嘱咐我筹两个人的钱。身边实在没有这个数,若不是求了邻居经纪行的四叔相助,就连赎你的钱也筹不全。到今夜,他们跟我联络,我说只能筹到一万元,便又告诉我反正也只得一人可赎了。竞之是如何去世的?”

    杨慕天心里发抖,说谎的人必须要练就圆谎的本领,否则早晚要出事。

    “抱她上岸时,已经气若游丝。我们在下水前,躲在树林里,竞之曾被蛇咬伤,时间紧迫,我们不得不下水,一路上,我背着她游泳,直至登上香港,实在力竭昏迷,才被蛇头捡了个大便宜。竞之危在旦夕,我们都想你快快筹到钱来赎,好送她到医院求治,谁知延至昨天傍晚就去世了!”

    “尸呢?”

    “他们仍掉回海里去了。”

    顾春凝眼睛湿濡。

    杨慕天吁了长长的一口气。

    自此他领悟到两条处世之道。其一是遇事首要镇静,一旦慌张,脑筋转不过来,更无办法可想,自然露出马脚。

    其二呢,可运用的故事与资料,其实俯拾皆是。只要转换时空或人物,自能言之凿凿,引人入胜,这根本就是个似是而非,虚实交错的世界。

    这第二条道理,直至今天今时,杨慕天仍运用到日常琐事上,以增加生活情趣。他在本城各财阀之中,是出名有幽默感的,所讲的笑话,异常出色。

    他尤其擅长将一些书上看来或在应酬场合听来的笑话改装,换上众所周知的公众人物,配合一些热识的环境背景,益发使故事生动有趣,又平添亲切感。

    因而市面上流行的有关著名财阀的传言,其实甚多是拜杨慕天所赐。

    就前一阵子,在那个香港富豪世家每周午餐例会上,各人都问,怎么地产王老金没有来出席了?杨慕天就非常轻松地说:

    “老金去了西班牙!”

    去西班牙干什么呢?

    杨慕天七情上面,非常认真地解释说:

    “老金八年前到西班牙去,上一间叫优谷的著名餐馆,还是我们本城饮食界巨子霍九叔给他介绍的,说那餐馆有一道菜,非同小可,壮阳保肾。于是,老金便寻上门去,果见邻桌客人兴高采烈地等上那道名菜。侍役隆而重之地捧上莱来,打开银盆,哗!”

    名富豪忙问,

    “是什么来的你

    杨慕天慢条斯理地答,

    “新鲜热棘,火红火绿的两个大大的蛮牛睾丸,吃得那客人面红耳赤,热血沸腾,看得我们老金金睛火眼,垂涎三尺,一于要依样画葫芦。

    “谁知那优谷餐厅的领班告诉老金,名菜必须预订一年。老金心想,一年就一年吧,这补晶,实在好,以形补形,直接了当。就来西斑牙一趟跟到瑞士去打羊胎素,一样方便。当下便订了名莱。”

    财阀听得津津有味,问,

    “老金这就年年上道,那岂非很了不得!”

    杨慕天一摊手,说,

    “轮不到他不去呀,翌年他出现在西班牙的优谷餐厅时,银盆一揭开,货不对板!”

    “怎么?”众人紧张地问。

    “菜式的尺寸小了几号,老金当场质问领班,人家就给他解释说,

    “金先生,不是每年斗牛都是那只牛赢的,没办法!功力减半,也只得委屈你了,明年请早!”

    “于是老金年年上道,赌他的运气!”

    众巨擘哈哈大笑,一顿午餐就总是在这种言不及义的轻松气氛下用毕。

    老实说,一天到晚地在大上大落、风起云涌的商场中决胜千里、运筹帷幄,精神异常紧张,富豪们难得有这种纯友情交流,畅所欲言的聚会。

    这之后,财阀们在其他场合碰上了地产王老金,急急问他:

    “今年人牛大战,谁胜谁负了?”

    或者一手搭在老金肩膊上,细声讲大声笑:

    “怎么,今年到西班牙去的运气比去年好吧?”

    连那本城的饮食巨子霍九叔,都被老朋友追问:

    “马德里是不是真有这间餐厅?”

    一干人等其实都明明知道是个笑话而已,惟其难得有人提供亲切笑料,增加了不知多少生活情趣,因此都乘机趁热闹去。

    连地产王老金碰上了杨慕天,都说:

    “老弟,别专挑我做男主角好不好?”

    大家又笑作一团。

    杨慕天在这些把戏上头,是绝对地成功,且赢得人心的。

    当然,无人知道这种将故事资料巧妙运用的功夫背后,是一个如此苍凉的故事。

    自从顾春凝一心一意同情照顾起杨慕天之后,杨慕天就确知了将人家的功绩揽到自己身上来的好处。

    在以后力争上游的日子里,他非常记得,不时用这捷径,以登龙门。

    顾春凝有一间小小的凉茶铺,是她父亲在旧金山经营餐馆赚了钱,资助她开设的,算是给她的嫁妆。

    凉茶铺开在深水涉西洋菜街上,当然不是什么大生意,热,街坊总是捧场的多,勤勤力力地干,是不愁两餐的。

    顾春凝并不是个漂亮女人,四十三四岁的年纪,大概是没有什么保养,皮肤黝黑粗糙—,故而很显老。

    然而,她人缘好,左邻右里都乐于光顾她的顾春堂凉茶馆。

    开在顾春堂旁边的是一家叫万氏证券的股票经纪分行。小小的一家店铺,摆满了一排排座椅,让买卖股票的顾客安坐其中,观看挂在墙上的一系列电视机,画面是交易所内的排板,写着各股票买入及沽出的价钱。

    这家经纪行分支做的也是街坊生意,然,生意额跟顾春堂就真是有若云泥了。

    经纪行的大老板是市场内极负盛名的金融巨于万胜棋,他是第一个试行以这种分店形式,将股票投资活动推动至街坊平民阶层去的。

    据市场中人说,有日万胜棋无意中走过深水涉一条横街,看见一个小摊档,团团围满了人,原来在买字花。于是万胜棋灵机一触,就利用群众赌博心理,开设这种股票经纪分店,供应投机场地。果然,其门如市。

    这个传言,还是万胜棋的老伙记四叔,也就是负责打理这深水涉万氏经纪行分店的经理,到顾春堂吃龟灵膏时,给杨慕天说的。

    杨慕天寄人篱下,自然得上顾春堂帮忙营生。晚上则到附近的夜校去,继续进修英文。只因在乡间,跟在庄世华身边多年,庄世华是认真地教,他跟庄竞之是认真勤奋地学,散而,底于很厚,上起英文夜校来,完全跟得上。

    至于日间在顾春堂的工作呢,杨慕天其实兴趣不大。然,也得见步行步,骑牛媪马。

    令杨慕天最感兴趣的是街坊来饮杯蔗汁或凉茶时,给他讲本城的掌故。

    四叔是个健谈的人,他说的又多是城内富豪起家的故事。什么船王身边只有几百块钱就自上海逃到香江来,发迹且挤上世界船王之列,又那金王来港时,口袋里也不外乎有二千元而已,转眼间,就成金融界巨擘了。

    至于万胜棋,底子算是厚的,也无非是中学学历,身家也是普通人家的家底罢了。现今已是十大富豪中的一位。

    人证物证俱存,这香江绝对是座如假包换的钻石矿。

    假日,顾春凝带过杨慕天上山顶及浅水湾游览,春凝是把杨慕天看成游客,热心地为他介绍香江风貌。

    杨慕天呢,心思已瞧另一个方向活动。

    他看到雄霸半山,傲视海湾的一幢幢巨宅,正所谓门口高时狗又大,当真巍岩宏伟、气势如虹,他却只能望门轻叹。

    回到那在顾春堂楼上的一层旧楼床位上,杨慕天心心不忿,觉得才华与际遇相差太远了。

    顾春凝也是住在同一层楼宇内。这层楼是她的产业,中间房与尾房分租给另外两户人家,自住头房,把杨慕天安置在走廊的床位上去。九百尺犬的地方住上八个人,尾房还有两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当然是相当狭隘的。

    早午晚饭则开到楼下顾春堂去吃,掏个地方阔落一点而已。

    这晚顾春凝给杨慕天讲起:

    “我有位表姨就在四叔的东家任事,她今天路过,跑进来看我,谈起来,怪我上星期到了浅水湾去,都不上她那儿坐坐。慕天,你不是说,希望去观光那些豪门富户的居所吗?我可以在这个礼拜天跟你走一趟。”

    顾春凝的表姨姓沈,排行第三,人人都喊她三姐。在万胜棋家是资格很老的佣人了。早在战时就已经在万家管杂务,熬到今时今日,实际上已升上管家的地位。

    万胜棋年纪已不轻,七十过外了,正室给他生了四个女儿,都已成家立室,全嫁到外国去。这倒给万胜棋一个好借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于是,他名正言顺地纳了貌美如花的小星。都说,这姓戴的女子就是命好,万胜棋好几个红颜知己,独独她能养下个男丁,于是母凭子贵。过不了十年,万太太癌病逝世,戴姑娘就被扶正了。

    三姐偏又跟这位新万太太顶合得来,他们万家传出来的故事,大太太在生时,这姓戴的很受了点气,心头总有说不出的苦,全个万家都站在大太太的一边去,只有三姐别具慧眼,她虽是跟大太太出身的人,但一直看好这小的一房。结果,注码是押对了。

    单看如今三姐住的那间所谓工人房,就知道她当年陪着万家细少奶流的眼泪,已值回票价。

    万宅雄踞浅水湾道旁的一个湾角,面海而筑,主屋与仆从居所并不相连。

    三姐既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也只有她的那间百多二百叹的睡房有海景,其余佣仆司机花王的居所都是向山的。

    杨慕天跟在顾春凝后头去探三姐,站在她的睡房窗前,情不自禁地赞叹:

    “这儿风水好得很呢!吉人住福宅。”

    三姐笑到脸上来。

    “小哥儿真会逗人开心!”

    下午茶点,竟然开到仆屋的小客厅上来,由其他女佣,也就是三姐的手下摆上果晶饼食,奶茶咖啡,一应俱全。

    “饮过茶,我跟你们到处走走。”

    顾春凝说:

    “表姨,你有功夫就别管我们了,坐一会儿便得告辞了。

    三姐从容地说:

    “老爷太太到日本去了,就不用我多劳神,很多功夫,我现今都交给年轻的一辈去办了。只是太太若在香港的话,有很多事还是要我打点,她是惯了吩咐我做事的,没办法。”

    说着这话,三姐是有气派的。语气表面上谦虚,实情表露了身份,教人一听就知道她在万家的地位。

    “我们万家的四位小姐,今年都没有回港来省亲,只小少爷自美国回来度假,现正跟一班朋友在园子里耍乐,他们绝对可以这样子泡在泳池与球场上一整天,也不烦我们招呼,真是的!”

    “现今时代不同了,连我们做下等功夫的人都轻松得多,在上位的人对下属尊重,对儿女也迁就。就说我们万家这小少爷,老早跟他父母讲好,不会长居此城,也不打算继承家业,已考上医学院去,打算在外头给洋鬼子医病开刀,终其一生了。老爷太太哼也没哼一句,就随他去了。”

    “唉!庞大的家资产业,单是万氏证券那盆生意,就已后继无人,多可惜。”

    “太太是在我面前埋怨过,说很难得万家养了个男丁,还是没法子继承老爷的大生意。我就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是不是?太太也算是听我的,这才不再长嗟短叹!”

    顾春凝只听得唯唯诺诺。

    杨慕天呢,心里有数。

    在三姐的带领下,到主屋去走了一圈。

    那间主人房内的浴室,叫杨慕天看呆了,比电视里头的布景还要威煌架势十倍。

    杨慕天想起等下要回西洋菜街那幢旧得似要塌下来的楼宇去,蹲在狭隘至仅可转身的厕所内办事时,心上的砰然激痛,挥之不去。

    园子大过深水涉区那市政局设立的公众园圃。繁花似锦,绿草如茵,当然更加悦目。

    在那个鹅蛋型的泳池以及网球坊上穿来插去的年轻男女,一身阳光,满脸笑容,活力充沛。

    一位年纪跟杨慕天相若的年青人走过来,看了他们一眼。

    三姐随即跟他招呼:

    “少爷!他们是我的亲戚!”

    顾春凝连忙笑容可掬地点头,喊了一声,

    “万少爷!”

    这位万家少爷根本不劳回应。拖着一位穿着性感泳衣的女朋友就走。

    倒是那少女回转身来,打量慕天,给他抛下个甜甜的微笑。

    女孩子是美丽的,明眸皓齿,骨肉均匀,那成熟的胸脯躲藏在泳衣里头,似是蠢蠢欲动。

    然,她的动人吸引,还真不及庄竞之一半。

    杨慕天蓦然心惊。

    他怎么又想起庄竞之来了。

    只除了平安到达香港的那开头十天八天,夜静更阑,辗转反侧之时,他很刻意地想起过她,

    随即,杨慕天就告戒自己,即使是大错,既已铸成,就无谓再自寻烦恼下去了。

    庄竞之不是从小到大都说着那句话;

    “慕天,只要你好,我就安乐了!”

    杨慕天认为悲剧是上天注定的。

    不见得当日他自愿牺牲,被押返大陆,庄竞之因而得以留港,深爱着他的竞之就会开心安乐。

    女人一般是如此的感情用事,只要心中有爱,似乎就能敌万难。

    庄竞之并不知道杨慕天出卖了她。

    她只会不住祈祷,许愿,以自己的苦难去换杨慕天的平安。

    既如是,就成全她吧!

    女人真是蠢!

    惟其杨慕天这么想,他就能睡得着,渐渐的且能心安理得。

    如此偶然,身边擦过一个火棘棘的漂亮女郎,叫杨慕天体内热流激荡,他才会想起美丽的庄竞之来。

    一甩头,叫自己不再去想她算了。

    到过万家之后,杨慕天额外地打醒精神做人。

    每天他快手快脚地做妥了顾春堂的功夫,就跑到隔壁万氏经纪行去,混在那起股票炒家群中,静静地听他们说话,领会股票买卖的道理,摸索内头奥秘。

    他也开始学习阅读财经新闻。那阵子,中文报章根本没有所谓财经版,只有一两段简单报告,是关于金融市场讯息的。杨慕天认为并不足够,于是他跑去街口跟那报纸摊的牛妈打招呼。

    “牛妈,特意给你送樽蔗汁来。那天听你的阿牛说,最爱饮蔗汁。”杨幕天一脸笑容。

    “阿牛怎么老跑到你的店上去胡搅了,这孩子真没礼貌,就是馋嘴。”牛妈有点难为情。

    虽是低下人家,天天蹲在街边营生的报贩,这牛妈倒是个明理人。只为识得几个中文字,闲来随手拾起报纸就看,算是有点知识,不是个缺修养的人,就怕儿子老跑去骚扰街坊,坏了礼数。

    “千万别怪责阿牛呢,他那天跑来是问我一个英文生字,我教给他了,且给他倒了杯蔗汁,好学的孩子最讨人欢喜,阿牛将来是要出人头地的。”

    牛妈笑得合不拢嘴:

    “天哥儿,真难得你指导阿牛啊,不知怎样谢你。这地头,不懂英文是肯定吃亏的。我看你才是有前途呢!”

    “哪儿的话,可惜我没多大机会接触外文,连买份英文报纸杂志都贵,自学也真艰难!”

    “天哥儿,难得你好志气,要看英文报纸刊物还真容易呢!你尽管来我这儿拿去!老实讲,这个地头,谁会给我买西文书报了,放一份半份在摊挡上也不过是充场面罢了!”

    “牛妈,真多谢你!”

    “客气什么,你闲来指点我阿牛多识两个英文字,就已经教我开心了。”

    就是如此这般,每天大清早,在顾春堂开铺之前,杨慕天就先上牛妈的报摊去,蹲在那地痞茶居的大门口,先把一份西报看罢,那里头报导的有关金融消息比较中文报纸详尽得多。

    对于四叔,杨慕天更是必恭必敬,每天股市收市后,慕天就走过去喜孜孜地跟四叔说:

    “龟灵膏是送过来给四叔呀?抑或你老上我们顾春堂去!”

    四叔已临近退休年龄,身边无儿无女,年轻伙计们都嫌他赘气,一句“想当年”,就要人家听他讲那耳熟能详的故事。故此,难得有杨慕天自动送上门来当个乖乖的听众,对他的印象也就好到不得了。

    日子有功,杨慕天很能自出自入那四叔的小型办公室,不时听到他抓着电话讲一些股票消息。杨慕天都记在心上。

    他很有系统地给自己一个考验。每天坐到经纪行的金鱼缸内去时,他就拿支笔,记下自己薪水的股票,写上当时的价位,是决定买入抑或卖出,差不多次次都命中。

    有时坐在身旁的炒家,跟杨慕天的意向不一样,竟又往往是杨慕天看得比对方准。

    那西报跟四叔口中泄露的消息对杨慕天的纸上投资决策甚有帮助。有一天,西报一段新闻分明已透露了那间叫捷和洋行的可能要派红利红股。当日,一开市,股价偏软,也只有捷和洋行的价钱较为坚挺。旁边的股民心里头一乱,都纷纷出货。杨慕天不以为然,自顾自地在纸上做上记号,疯狂购入捷和洋行股票。果然,翌日,大市虽仍沉寂,捷和却逆流而上,开心得杨慕天什么似的。

    又一天,午膳完后,杨慕天捧了杯廿四味凉茶给四叔,刚好听到他在电话里头讲:

    “是不是大户要联手出丰隆呢!去到哪个价位?二元六角!”

    杨慕天走出外头金鱼缸一看,丰隆还在三元一角上落,他已在笔记簿上,沽出三万股丰隆,如此直至下午收市前,丰隆股价真的直线下降,只因杨慕天消息灵通,走先一步,现下把刚才沽出的重购回来,就已赚了好多,才不过是一个钟头的功夫。

    这一晚,杨慕天坐在床上翻看自己的笔记簿,无言苦笑。

    勤奋好学、把握时机、善于调度人际机会、甚至于天才横溢,若真的船在股票上头玩上几手,哪怕只是一天半天的功夫,他就能赚够一层楼。

    然,如今笔记簿上的业绩,完全是纸上富贵,自己仍旧是居陋室,衣粗布,寄人篱下,仅可糊口,这样子下去,怎可能有前途?

    杨慕天十分气闷,他想,只要自己手上有一点点资本,就可以了。

    譬如说这层楼如果是他名下,挪动至银行做按揭的话

    念头一闪而过。

    这些日子来,杨慕天是。苦恼的,

    香港是天堂,亦是地狱。

    天堂不在于他生活的那一区,连天堂里的走狗,住的食的穿的用的,通通比他们好。

    杨慕天想起了三姐!

    当然,他也不能忘记那个跟自己一般年纪,甚而样貌不及自己英俊的万家少爷。那一脸似笑非笑,一派无可无不可的表情,给人一种不可一世的,高不可攀的感觉。

    杨慕天妒火中烧,认为上天不公平!

    为什么有人会有万家公子的命运?

    他却还是劳劳碌碌,营营役役,无无谓谓地奔波于茫茫人海之中。

    杨慕天完全记不起来,世界上有比他遭遇更悲苦凄惨的人。

    天气实在闷热,天像要压下来似的,入夜了,连一阵热风也欠奉。

    电台的天气报告说,天文台预测这晚应该有大雷雨。然,一点迹象都没有。

    尾房刘家的两个孩子因着顽皮,被母亲狠狠地打了一顿!一枝鸡毛扫打得兄弟二人的屁股开了花,哭声震天,使屋内翳闷的气氛添了一点生气,却又吵得人心更烦乱。

    中间房住的老夫老妻,平时还算静局的,不知是不是为了被孩子的哭声骚扰,天气又热,反正睡不好,也就扭大了那个音色极差的收音机,收听时代曲。白光的歌喉,原本清脆动人,可惜歌声透过那破家伙传出来,又浪漾在这个环境之内,只有变得凄厉!

    杨慕天根本烦躁,当然睡不着。

    心想,这样的鬼地方,怎么能长久待下去呢?

    好艰难等到尾房那两个孩子稍稍收住了哭声。又听到头房似是有人饮泣。

    杨慕天想,怕是回响或者幻觉,于是,转了个身,又竭力睡去。

    那饮泣声夹杂着收音机的时代曲,是清晰的!

    他蓦地坐起身来,走到走廊尽头的头房去。

    杨慕天轻轻敲门,问:

    “春姐,有什么事吗?”

    里头没有反应。

    杨慕天推一推门,没有上锁的。

    他探头一看,只见顾春凝在不住地抽咽。

    杨慕天于是跑进去,慌忙地问:

    “春姐,什么事?”

    顾春凝两眼红肿,分明已哭了好一阵子,那头凌乱的卷曲的头发腻腻地贴在头皮上,身上那件薄薄的绸衫裤,满是皱纹,在这种天气与环境里,整个人都显得肮脏。

    这副模样的女人,再凄凉,其实都难于引起男人的怜惜与同情。

    然,看进杨慕天的眼里,心上却起了异样的感觉。

    他坐到顾春凝的身边去,阴声细气地问:

    “春姐,究竟什么事?”

    顾春凝答:

    “今天收到父亲自美同寄来的信,他老人家病了。也真真挨了好几十年,怕撑不下去了,已决定把那小餐馆顶让给朋友,自己安心养病去。信里头讲,希望我到旧金山去一趟,见得一时是一时了。”

    说着眼睛又红了起来。

    “春姐,”慕天一手搭着春凝的肩膊,另一手拍在她的手背上;“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就去这一趟,老人家见到亲人,心上一欢喜,就会药到病除。”

    “父亲若是这样子就去世的话,他还真没有享过什么福呢,原本打算退休后就返香港来陪我住的,现今怕没有这个日子了。将来呢,孤伶伶只有我一个!”

    “怎么说这话了?”

    杨慕天把手紧紧地搭着顾春凝的肩膊。

    “你还有我。我也还有你。只要我们在一起互相照顾,也就好了!”

    顾春凝抬起头来望住杨慕天,有一点惊骇,脸上又刹那的有一份难为情。

    腼腆的表情只有在漂亮的女人脸庞上才干娇百媚。

    杨慕天不是不知道的。

    “春姐,你怪我这么对你说话?”

    “慕天,你还小呢!”

    “不,春姐,我感激你,敬重你,没有你在身边,生活才会不—样!”

    顾春凝的心卜卜乱跳。这些日子来,有杨慕天在身边,真是不一样的。说到底,一头家,是要有个男人才成。偏偏在苦难中成长的人,肯定比较成熟,杨慕天因而跟自己是合适的吧!

    邻房的破收音机仍然传来幽怨的时代曲,那么的配合气氛。

    那歌词说:

    “龙不抬头不下雨啊!”

    “雨不洒花花不红啦!”

    顾春凝的房内静谧一片。

    他们当然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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