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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俱乐部上的情况就是这些。”她说。

    “没什么了不起。”他说。

    “你今天没见着顾恒?”她问。

    “没有,他不在家。”他答。

    “见到顾小莉没有?”她问。

    “小莉?”他略笑了笑“很有趣地接触了一番。”

    “你的想法有什么发展吗?”她眼里漾出微笑。

    “有。我决心在北京确定我的抉择,简单明了地解决生活问题。”

    “你昨天晚上不是还说,你现在连政治危机都应付不过来,没法顾生活问题吗?”她揶揄着他。

    “你昨天晚上不是告诉我:我的生活问题现在同时也是我的政治问题吗?”他风趣地答道。

    他和她——李向南和黄平平——都笑了。

    李向南感到和黄平平在一起时最坦然、最舒服。黄平平的性格像和暖的黄色,有着一种能溶化你的温柔随和。小莉则像一朵跳跃的红色火焰,和她在一起始终会受到新鲜的刺激,你不能不被吸引,不能不血液发热;但同时,你又常常会有许多恼火、惕怵,得不到稳定感。和林虹在一起,则会有许多难以言尽的深切相知,有许多回忆,有许多一针见血的智慧,有历经人生坎坷的成熟,有双方都不甘示弱的性格冲突,同时还常常有许多令人痛苦的敏感。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联想?怎么会把黄平平也列入了与林虹、小莉的比较中?女人都供你选择?不像话。男人的天性。

    黄平平没想到李向南会来,但他来了,她也挺高兴。这说明自己喜欢他。她见过的才干卓越的年轻人太多了,但像李向南这样突出的不多,特别是他政治才干中蕴涵的性格魅力,更使她感兴趣。她喜欢他既成熟又有点粗线条的个性:“走吧,我领你去看一个人,我正想打电话找你呢。”

    “看谁?”

    “靳一峰,你知道吧?”

    “你和他熟?”李向南有些惊讶。

    靳一峰是位高级领导人,对当前的新经济工作有着很大的发言权。

    “他是我父亲延安时期的战友。他家离我家很近,骑车几分钟就到。”

    “现在就去?”李向南看了下手表,十一点多了,他有些犹豫“不正赶上吃午饭?”

    “就是要到他那儿去吃午饭。”黄平平笑着说,话中流露出一丝能随便踏入靳一峰家庭的优越感。她把家中的午饭安排了一下,交代给夏平,就同李向南一道出去了。“你和他好好谈,争取赢得他的赏识。这对你化解‘内参’危机会有好处。老头通天,说话管用。”黄平平与李向南并肩骑着自行车一路说道。

    “我该和他谈些什么?”李向南迅速盘算着这突然而来的谒见。

    “能和我谈的,都能和他谈。要真格的,越深刻越好,不用来官场那套假正经。老头思想解放,喜欢年轻人,一点不迂。不过,这老头有两个嗜好,你要讲点策略,奉承他一下。”

    “什么嗜好?”李向南问。

    “一个,他特别爱炫耀他的记忆力,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你要尽量让他有表现的机会;再一个,他还特别爱炫耀他的烹调技艺。”

    “烹调技艺?”李向南惊异了。

    “是。他每个星期天中午都要亲自下厨,要不我为什么一定要领你去赶这顿午饭?”黄平平得意地笑了。

    “啊,我们的新闻发布官来了。”一见黄平平,靳一峰眼里就露出欢喜。

    他是个身材短小、瘦削精干的老头。腰板很直,戴着副金丝眼镜,面目清癯,像个教授,可他和你握手时,却热情有力——那手像体力劳动者一样结实——表明他并不老,表明他生气勃勃。他喜欢和年轻人这样握手,在这种握手中,他既感到年轻人的活力,也表达着自己的活力,他身心快乐。

    “你就是李向南?”听完黄平平的介绍,他风趣地转向李向南“久仰大名,一个新闻人物。来来来,你们各就各位,坐下。”他指点着,让黄平平和李向南坐下。

    客厅宽敞明亮,落地大窗,几盆万年青、仙人掌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他一直想能看看您,和您谈谈,今天我把他给您领来了。”黄平平说着,自己打开糖盒挑拣着“上次来还有酒心巧克力呢,这次怎么没了?”

    靳一峰笑了:“你又没告诉我,让伯伯给你留着。”

    “要靠你自觉想到,要不,还需要什么知己知彼、富有预见啊。”

    靳一峰快乐地仰头哈哈笑了。

    看着黄平平说话时娇嗔的神态,看着她一边吃糖一边极轻地哼着歌曲,脚在下面小孩一样踏摆着,李向南心中止不住笑了。黄平平很善于和人交往,她在这儿自自然然就扮演了一个让老头喜欢的小姑娘的角色。他想到她在路上告诫他的“策略”了。这位老练的领导干部靳一峰,绝不会想到他喜欢的小姑娘会有如此心计吧?

    “李向南,你刚从古陵回来?”靳一峰在写字台旁的转椅上坐下,问道。

    “是。”李向南连忙答道。靳一峰居然知道他在古陵县,这让他有那么点受宠若惊。

    “那座古木塔现在怎么样,保护得好吗?”

    “您去过古陵县?”李向南稍稍夸大了一些自己的惊喜。

    “老区嘛,1942年春天我路过一次,1958年我又去过一次。”

    “靳伯伯1958年在全国农村跑了一大圈,写过一份调查报告,反对浮夸风和大冒进,第二年就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黄平平在一旁介绍道。

    “实际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不提这了,老提这段历史,以为光荣,就太可悲了。”靳一峰摆了下手,打断黄平平的话,还是含笑看着李向南“你清楚这座塔的历史吗?”

    “它是北宋时期建的。”李向南只能这样简单回答。一瞬间,他有些后悔不曾更详细地了解古陵木塔的情况,看来,这位首长考察一个基层干部有着独特的角度,他可能喜欢那些有多方面兴趣、修养的年轻人。要说自己的知识是比较广泛的,但去古陵的这段时间,他完全忙于政治斗争、经济改革,恰恰没有来得及更多地了解历史和风俗。

    “具体是哪一年啊?”靳一峰继续问道。

    “不清楚。”

    “你是古陵县的父母官,对这可应该清楚啊,这是你们县的骄傲嘛。”靳一峰说。

    “靳伯伯,您还记得是哪年吗?”黄平平显得很有兴趣地问道。只有她才清楚这位靳伯伯的兴致在哪儿。

    “这座塔是辽清宁八年,也就是公元1062年建的,在中国现存的木佛塔中,除了山西应县木塔就是它最古了。应县木塔是辽清宁二年建的,它比应县木塔晚建六年。”

    “靳伯伯,您这记性真是绝了。”黄平平惊叹道。

    李向南这才醒悟过来,明白靳一峰那勃勃的兴致是怎么回事。自己真是笨蛋。“靳伯伯,隔这么多年,您还记得这么清楚啊。”他也为时不晚地表示由衷的惊叹了。

    靳一峰笑了,坐着转椅来回转了转,又问:“你知道古陵木佛塔的高度吗?”

    “不知道。”李向南摇了摇头,显得极感兴趣地看着靳一峰“您是不是还记得?”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古陵木塔的高度应该是六十二米七十。”

    “靳伯伯,您记性这么好?”李向南的惊叹既有策略的夸张,也有真实的成分。

    “感兴趣、注意,就能记住呀。”靳一峰的兴致更高了,他点着烟,往椅子上靠了靠“你们知道塔是从哪儿来的吗?不知道?塔来源于印度。印度最初建塔是为了埋葬佛舍利的。什么叫佛舍利,平平不知道?向南说的对,佛舍利就是释迦牟尼死后尸体火化,结成的各种珠子。这也是一种传说了。你们看封神榜、西游记,里面不是常出现舍利吗?一种宝物。最初的塔就是为埋葬舍利的。后来,逐步就发展为佛教纪念性的建筑了,随着佛教一起传入中国。你们对中国的塔注意考察过吗?”

    “没有。”

    “塔是各式各样的,有各种分类。就好像人一样,你可以按肤色分,有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也可以按地理分,有亚洲人,欧洲人,美洲人,还可以按民族分,哪种分法都有意义。塔也一样,按建筑材料分,有木塔,石塔,砖塔,铁塔,铜塔,还有金的,银的,玉的,对不对?按外形分,有方的,六角的,八角的,十二角的,古陵木塔就是八角的。分类方法很多。不过,比较科学的划分——嗯,这种说法本身就不科学——应该说是比较最有意义的划分,是按结构形式来划分。可以分这样几大类,第一类,就是楼阁式塔。像应县木塔,还有杭州六和塔,河北定县料敌塔,都是属于这一类。这都是中国风格的塔。尼泊尔、印度的佛教传入中国后,就中国化了,和儒教等融到一起了,他们的塔传入中国也中国化了。这种楼阁式塔,就是印度塔和中国高层楼阁的建筑形式杂交结合起来了,杂交优势嘛。”

    靳一峰仰身笑着,谈兴愈高。

    “第二类,可以说是密檐塔,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西安的小雁塔就是这种。平平没注意小雁塔和大雁塔有什么区别?太不一样了。还有河南登封的嵩岳寺塔,东北辽阳白塔,对了,北京天宁寺塔就属于这一类。这下你们明白了吧?这种塔第一层特别高,第二层往上,各层间距很短,檐挨檐,很密,所以叫密檐塔。

    “第三类,俗称喇嘛塔,一说你们就都知道了:北京白塔寺的白塔,北海的白塔,山西五台的白塔,就是这一类。这不是中国化的,进口原装的(幽默地笑了)。

    “往下,还有一类,金刚宝座塔,一个宝座上五座塔。像北京真觉寺,碧云寺,还有西黄寺,都有这种塔。再有一类,叫亭阁式塔。这又是中国化的了,是印度塔和中国亭阁建筑杂交结合的产物。再还有,就是花塔,过街塔等等类了”

    “靳伯伯,您的记忆力可真好,比我们年轻人还强得多。”李向南笑道。

    “这一点我还敢跟你们年轻人比一比。”靳一峰说道“向南,你们古陵的县志你看过吗?”

    “看过。”

    “你还能记住古陵县志序的第一句话吗?”

    李向南犹豫了一下。他知道那第一句话,因为给他印象很深,但,是说知道呢,还是说不知道?说不知道,可以再一次给靳一峰炫耀记忆力的机会,然而自己就会显得太粗疏了。这会不会给靳一峰留下不好的印象呢?

    “知道”他回答得并不坚决。

    “那你说说看。”靳一峰考试似地看着他。

    “县积而郡,郡积而天下。郡县治,天下无不治。”李向南说。

    “嗯”靳一峰表示满意地点点头“说得对。”同时,他炫耀记忆力的热情也便开始下降“这句话,我看了一遍,二十多年没忘记。”

    靳一峰的妻子舒凝进来了,一个慈祥的银发老人。她冲黄平平和李向南亲切地点点头,便转向丈夫“今天你还表演烹调技术吗?”

    “当然表演。”靳一峰站起来“平平,你们不要走,就在我这儿吃午饭,我去厨房给你们做两个菜。”

    黄平平到楼上的房间里去了,客厅里只剩下李向南一个人。他坐了一会儿,认为不必这样拘谨,就站起来,踱到客厅门口,然后跨出门坎。靳一峰家是一幢二层小楼,独门独院。院里土地潮湿干净。有一座玻璃暖房,种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在正午的太阳下,枝叶翠绿晶亮。

    头顶上二层楼窗户里传出说笑声,是黄平平和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那个女子的声音很亮,格格笑个不停。大概是个胖乎乎的女性,简直能“看见”她那笑得直不起腰的样子。她是谁?

    让黄平平领着来,有好处:一开始就与靳一峰进入一种亲热随便的家庭气氛中,黄平平有着随时使气氛融洽的能力;但同时也有不好处——这是他现在感到的:自己只能扮演一个奉承赔笑的晚辈角色,很难展露自己的思想与才干。他希望的是靳一峰在政治上赏识信赖自己,那样才有实质意义。自己要逐步掌握谈话的方向。

    他相信自己进行各种“谈判”的能力。

    客厅旁边的一个门帘掀开了,出来一个小模小样的秀气姑娘,她穿着蓝色的学生裙,大约二十一二岁。看到李向南,眼里顿时显出亲热。“平平领你来找我爸爸的吧,你是不是社科院农业问题小组的?”她很大方地问道。

    “不,我不在北京工作。”李向南回答。这无疑是靳一峰的女儿了。

    “那你在哪儿工作?”

    “在一个县里,说了你也不一定知道。”李向南答话中含着一种对自己身份很自信地卖关子。他希望能引得姑娘追问下去。

    果然。

    “你说说看。”

    “我在古陵县。”他不大有把握地等着姑娘的反应。既然靳一峰知道自己,他女儿可能也听说过自己吧?

    “你是不是叫李李——向南?”

    李向南笑着点点头,感到满足,而且有了信心。既是姑娘知道自己,那么他就相信自己的名字还是会有些感召力的。

    “听说你在县里改革搞得不错。”

    “众说不一吧。”

    “我就对你有看法——我看过对你的报道。”

    “是吗?”李向南有些意外,等着姑娘往下说。

    “到我房间来吧,我叫靳舒丽,在人民大学上学,念经济系。”

    单人床,写字台,书架,落地台灯,轻便自行车上搭着游泳衣,到处是凌乱堆积的书籍纸张,一个无拘无束的姑娘的房间。两个人坐下了。

    “我觉着,中国的大权都要落到你们这号人手里,就完了。”靳舒丽坦率地说。

    “为什么?”李向南有些震惊。

    “你们这些老三届政治意识太重,爱搞权术,缺乏民主思想,我就不喜欢这种人。”

    李向南受到了刺激。他微微皱了皱眉,感到一种要论证自己的冲动。他不能让更年轻的一代对自己这代人有这种看法,他更不能让眼前的这位姑娘“不喜欢”自己。“老实说,”他沉稳地笑了笑“我经历过最不民主的政治生活,可以说是专制的历史阶段,最知道民主的宝贵。可现在,你要建设一个民主繁荣的社会,就必须革除那些封建专制的、愚昧的、官僚特权的腐败。要革除它们,除了拿出强有力的铁腕,没有别的办法。你没到过下面,很难想象那些愚昧保守的东西有多顽固”

    “我能想象到。”靳舒丽毫不为李向南的话所动“少数人的铁腕并不能决定历史的进程,重要的是经济领域内千百万人对旧关系的批判。”

    “当然。你要在经济领域批判旧关系,就首先在政治系统、权力系统中引起冲突。你不采取铁腕,不解除守旧力量的武装,就根本无法推行新政策——连提出都不可能,你怎么开展经济领域内对旧关系的批判?”

    “我知道。你们的铁腕是历史情势迫使的,现在历史除旧布新可能也需要这样。可一旦你们真上台了,大概也是一批挺专制的人。”

    李向南含着善意的讽刺笑了,他幽默地诘问:“你不喜欢他们,可这个除旧布新的历史阶段却需要他们,又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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