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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北清大学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已被撤走,卢小龙关押、批斗、绝食十几天后,总算没事了,他松了一口气。半个月来,他一直为卢小龙的命运忧心忡忡,现在雨过天晴,事态明朗,让他心里坦然了许多。然而,不曾想到的是,好事却给他带来了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他在家中的权威地位明显发生了变化。

    当他此刻坐在客厅里与女儿卢小慧谈话时,就开始深刻地感受到这种痛苦了。

    他们的住房是楼上楼下两层,一栋楼住着两个副部长,各有各的正门,各有各的后门。

    所谓后门,就是一层客厅直接可以出去。这一面全是玻璃窗、玻璃门,推开就是自家的后院,种着葡萄。后院没有围墙,只有矮矮的装饰性竹篱笆。大院里住着部级、副部级干部,有围墙,有院门,有警卫。大院安全,小院就略呈开放性。卢铁汉一边抽着烟看着玻璃门外的景物,一边听卢小慧讲述7月29日人民大会堂万人大会的情况。

    当他听完整个会议进程以及邓小平、周恩来、刘少奇的讲话内容之后,确知中央做出了正式决定,及至听到毛主席也出席了大会,他的一切疑惑便更不存在了。他看着卢小慧手里的油印传单,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如此重大的政治决定不是由红头文件正式传达下来,而是被学生的油印传单大面积传播。作为部级领导,他要通过儿女的小道消息才能掌握情况,这让他太不舒服了。以往,都是他这个当副部长的父亲看过文件夹里的各种文件,用含蓄的方式对子女讲讲形势,做做指导,现在,他几乎每天都要听女儿讲形势了。正是通过女儿的“传达”他知道了毛主席这些天来关于文化大革命的一系列讲话:严厉批评了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的错误,严厉批评了中央前一段时间主持工作的刘少奇、邓小平。全国政治形势的变化以及自己在家庭地位的变化,都让他感到浮浮荡荡,不大稳定。

    当卢小慧讲到几十天前卢小龙和他的争执时,他更是蹙紧眉头一言不发了。卢小慧说:“爸爸,你应该承认,哥哥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卢铁汉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又从茶几上拿起烟斗填满烟丝。女儿习惯他这种沉默不语的态度,接着说:“你得跟上形势。”

    卢铁汉点着了烟斗,抽了两口,喷出了烟雾,显出做父亲的宽和与从容,他看着女儿说道:“把你刚才念的传单给我看一下。”卢小慧把传单递到他手里。

    用蜡纸刻印的传单,字迹并不十分整齐,粗糙的白纸,蓝黑的油墨。显然油墨未干就被蹭了,显得模糊一片,还有错别字。粗拙的传单散发的油墨香,让你想到成千上万大中学生风是风、火是火的大革命狂热。他明显感到,学生们的传单和他阅读的文件是两个世界。他与铅印文件是一个稳定的、既成的、不容侵犯的秩序和规矩的世界;而这些传单让人想到那些汗淋淋的、年轻的手臂,像风一样刮来刮去,是一个躁动的、骚乱的、燃烧的没有秩序和规矩的世界。

    傍晚时分,客厅有些昏暗,喷出的青烟在暗淡的客厅里缭绕。透过青烟看着外面的葡萄架在夕阳下朗朗生辉,他就有一种与屋内暗淡光线相一致的情绪。听见外面停放自行车的声音,正门走廊里进来了儿子卢小龙。这是几十天来与儿子头一回见面。

    虽然经过十几天的绝食,儿子并没有显出特别地消瘦,大概是这几天恢复过来了。他的脸上带着与人为善的笑意,这在卢铁汉眼里绝对是个新现象。他一进门就亲热地叫了声“爸爸”这也让卢铁汉产生一种复杂的心理。往常那坐在客厅里一动不动、抽着烟面对儿子的态度,今天显然被松动了。他端着烟斗从仰靠沙发的姿势里坐起身,说道:“你回来了?热不热?要不要先洗个脸?”他从来没有这样琐碎的、家长里短的开头。卢小龙对此似乎毫不奇怪,他到了厨房,打开水龙头,呼噜呼噜冲洗了一把,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又进到客厅,对卢小慧说道:“又有最新消息了,毛主席写了大字报。”儿子这种在他面前如入无人之境的轻松随意是史无前例的,但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毛主席写了大字报?在哪儿写的?”卢小慧问。卢小龙擦完脸,又大大咧咧擦着胳膊和腋下,然后,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两杯凉开水,站着对卢小慧说开了:“这两天正开八届十一中全会呢!8月1日开始的,听说毛主席大前天写了一张大字报,叫做炮打司令部。”“炮打谁?”卢小慧问。卢小龙说:“等我坐下来给你念。”

    卢铁汉被这个重大的政治动态震惊了。与此同时,几乎同样冲击他的是儿子与他的关系的巨大变化。当儿子一反以往的拘谨,兴高采烈地言谈举止时,自己作为父亲的尊严被极大地削弱了。儿子现在已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了,这是让他很别扭的事情。事实上,他也非常关注儿子刚才讲的消息,然而,儿子只顾着和妹妹说话,做父亲的便只能旁听,这很让他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孤立感和屈辱感。

    儿子在沙发上坐下了,从身后的书包里抽出一个日记本,打开之后,清了一下嗓子,就念了起来:“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这是题目,”到这时,儿子才想到父亲,他转头看了看卢铁汉“爸爸,这是毛主席在八届十一中全会期间写的一张大字报,8月7日就印发给所有参加会议的人了。”卢铁汉抽着烟,略点点头,表明做父亲的持重和宽和,心中却又添几分不快。他不是中央委员,没有资格参加这个全会,却要听儿子传达消息。

    倘若过去,他可以用足够的威严说:“这样传播小道消息是很危险的,政治上也是很不严肃的。”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必须正视和接受另一个秩序。

    看着儿子一头汗气和刚刚冲洗过的一脸水气,卢铁汉想到最初把他从农村领出来时的情景。第一次带他去澡堂洗澡,儿子光着瘦小的身体,肋骨一条一条的,屁股上有几个伤疤,肩膀上也有一条柳叶状的疤,头上也有一些疤。儿子怯生生地站在喷头下,惶惑着不知该如何洗浴。他把儿子从喷淋的水中拉出来,让他闭上眼,将肥皂抹在他头上,同时教他如何用双手把头上的肥皂沫搓起来,又把他拉入淋浴中冲洗。儿子不适应偏热的淋浴水,一边洗一边哇哇地叫着,好像烫着了一样。把头洗干净了,又教他搓洗自己的胳膊、胸脯、肚子、背、屁股、生殖器、腿、膝盖和脚。农村来的儿子从没有这样洗过澡,怯巴巴的样子让他生出怜悯和爱惜,还有一丝自己不愿承认的隐隐的嫌弃。他问儿子:头上、身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儿子一一说了:有在井台上摔的,有在土坡上摔的,有上树摔的,有打架破的儿子现在长大了。

    卢小龙一句一句大声地将大字报读出来:“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一遍这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联系到1962年的右倾和1964年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醒的吗?”大字报念完了。卢小慧问:“这是针对谁的?”卢小龙合上紫红皮的日记本,说:“当然是指刘少奇。”“可能吗?”卢小慧问。卢小龙说:“你问爸爸,他一定能够判断出来。”

    儿子对父亲的亲热和友好,颇让卢铁汉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依然不失威严地、持重地慢慢点点头,说:“那最后一句话,六二年右倾、六四年形‘左’实右,很可能是针对刘少奇的。”他为自己能够获得这个发表意见的机会感到珍贵。家中的格局在完全意想不到中变了。当他不得不接受新格局之后,发现自己已经意识到儿子现在成为全国文化大革命中的风云人物了,自己似乎也开始用新的目光来看待儿子了。他知道这在政治上意味着什么。

    在往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自己很可能还要依赖这个儿子。想到这里,他又恼怒又痛苦。

    卢小慧对卢小龙说:“刚才我还和爸爸说来着,那次你和爸爸的争论,你坚持反工作组的决定,结果你对了,爸爸错了。”卢小龙立刻笑着说道:“不能那么说,刘少奇、邓小平和周总理不都说‘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吗?中国除了毛主席,有几个人能自觉看清文化大革命的?”卢小慧说:“那你怎么看清的?”卢小龙说:“我不过是受压了就反抗呗,我那样做也是冒着风险的。”卢铁汉一口一口抽着烟,儿子对父亲的宽和态度让他想到一句格言:胜利者总是宽容的。

    范立贞从外边买菜回来了。一见卢小龙,她脸上就露出讨好的笑容,她将菜篮放到墙角,问道:“听说江青都接见你了?”卢小龙点点头:“是。”范立贞今天穿着一件短袖白底蓝花衬衫,她一边用干毛巾拍打着衬衫上的尘土,一边问道:“她都讲些什么了?”卢小龙敦厚地笑着:“让我好好干呗。”卢小慧看着哥哥那长长的脸、宽宽的下巴和大大的嘴,还有那凸起的额头,觉得哥哥长得非常像父亲。母亲又接着问:“听说主席还说你是学生领袖?”卢小龙有些讷讷地笑了:“是。”范立贞说:“那你可真是了不起呀!”卢小慧说:“那当然。”

    卢铁汉这时抬起拿烟斗的手,指了指厨房,说道:“准备晚饭吧。”范立贞隔着烟雾看了看丈夫,收起了惊叹的笑容,拿起靠在墙角的菜篮子,刚要进厨房又放下了,说道:“我再说两句话怕什么的?吃早吃晚也不差这几分钟。”她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卢小龙问:“听说你绝食了十二天?难受不难受?心里怕不怕?小慧去北清大学好几回,就是打听不到你被关在什么地方。你爸爸每天就操你的心。”卢小龙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简简单单地回答着。卢铁汉在烟灰缸里磕打着烟斗,瞟了一眼妻子。范立贞也瞟了他一眼,没理会,继续和卢小龙说话。

    这时,卢小慧看看卢小龙,又看看父亲,看看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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