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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你一定要忍耐,就算为了我,好吗?”

    我答应了。我已意识到在这里做外国人是次等人种;次等人的人权,自然分量质量都不足。

    转而,他兴奋地告诉我,他已收到了美国驻意大利使馆的欢迎函。我想,也许我的忍耐会给我俩带来美好结局,那么就忍吧!

    六

    半个月过去,那个带山东口音的调查员再次露头。他请我去他的办公室会谈,却再次迟到半小时。此调查员先生四十岁左右,个不高,有无必要都张开嘴哈哈大笑,有种乱真的山东式豪爽。当你看到他一双油滑的灰眼睛时,你知道他的心根本不会笑。

    “请坐请坐,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他哈哈道。

    我不置可否。

    “怎么样啊?你和劳伦斯什么时候结婚?”

    “还没计划。”我笑笑。

    他装着看不见我脸上的疲惫和挣扎着压下去的反感。

    又是一间不见天日的小屋。他开始问我父母的出生年月日,以及我自己在哪年哪月哪日做了哪件事。我仔细地一一答对,一个数字上的误差就会被认为成谎言。谎言不可能被精确地重复。

    “这些问题,上次那位调查员已经问过四遍了!”我终于苦笑着说。

    “是吗?不过我是头一次问你,不是吗?你的每件事对我都是闻所未闻!”他摇头晃脑地用着成语。

    我突然意识到,上次他根本不是因病失约。他成心让那个年轻调查员先盘问我,目的是找出我两次答对中不相符的地方,那将是他们揭开我“真相”的索引。问答还算顺畅。我有什么好瞒呢——出身于文学家族的我十二岁成为军队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二十岁成为小说家,祖祖辈辈没出现过政治人物的家族繁衍到我,政治观念已退化到了零。

    “isyourfatheramemberofcommunistparty?”(“你的父亲是共产党员吗?”)

    他突然改成英语问。我明白他的用心:他想制造出无数个“冷不防”我在母语上的设防,极可能在第二语言中失守。一瞬间犹豫,我说:“是的。”

    问答又顺畅起来,如此持续了半小时,他无缘无故再次山东味十足地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的合作十分理想。我心松弛下来。他一面收拾桌上的案卷,一面不经意地对我说:“有件小小的事还得劳驾你协作。”

    “什么事?”

    “假如我们要你做一次测谎试验,你是否会答应?”

    这太意外了,我企图看透他似的睁大眼。

    “绝不会费你太长时间,”他开导我“这样可以大大加速调查进程。”

    一时间我想到劳伦斯的话:“请一定再忍耐一下,就算为了我!”

    我点点头。

    晚上我在电话上冷静地告诉劳伦斯,我接受了做测谎试验的要求。他那边炸了:“你怎么可以接受这种无理要求?!这简直是人身侮辱!只有对犯罪嫌疑才能提这样的要求!”

    “那我怎么办?!你以为我情愿?”我气恼并充满委屈。

    “我要起诉他们!这已经成了迫害!”他冲动地喊起来“这不仅侮辱你,也是对我的侮辱!你不该答应!”

    我抢白道:“我也不应该接受你的求婚,不应该来这个貌似自由的鬼国家!”我一吐为快地说。

    我挂断电话,独自坐在没开灯的房间里,一种寄居异国的孤独感头一次那样真实可触地浮现出来。原来,我并没有着陆,这个国家不允许我着陆。

    劳伦斯第二天突然飞抵芝加哥,他很不放心我的情绪。我告诉他,我不愿为这场婚姻给他和我的生活造成那么多麻烦;我不想任何人推测我怀有某种意图来靠近一个美国外交官;如此推测是对我尊严的侵犯,是对我人格的贬低。

    “你别再跟我来往了。”我说。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也许这只是例行的调查。”他安慰我,心里却十分没底。

    劳伦斯回去后,打电话告诉我,他赴意大利的行期已定,他已向上级递了通知:在赴任前和我结婚。

    “现在没事了——也许这场调查的结果是令他们满意的,否则他们早就该取消我去罗马的调令了”他说,带着侥幸者的喜气“他们再不会要你去做测谎试验了!”

    我也感到了释然,情绪好转。电话刚撂下,门铃响,从窥视孔看出去,我又傻了:来者竟是那个矮个调查员。

    “很巧,我散步时发现你几乎是我的邻居!”他笑哈哈说道。

    第一个直觉便是:“几天来他监视了我和劳伦斯的行动。

    我让他进门,让他以“浏览”为名侦察了我房内的一切。

    “最近你忙什么哪?”我问道。

    “很忙。”他答非所问。

    “是不是你们必须创造一些事来让自己忙?”

    他看我一眼,大概在琢磨我的出言不逊是出于坏的英文还是坏的教养。

    “对了,我上次忘了告诉你日期,”他说“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就是那个测谎试验?我想请你去填一张表,签个名,表示自愿做这个试验。”

    几天后,我却又接到一个电话,那人自我介绍道:“我是国务院安全部的,我可以和你谈一次吗?”

    交谈开始前,我告诉这位友善得多的先生,fbi已无数次向我提问过。

    “fbi?”他大吃一惊“这事与他们有什么相干,这属于内部的安全问题”

    “活见鬼,他们有什么权力干涉外交官的安全审查?!”他瞪圆眼睛,向我张开两个巴掌。

    我拿不准他们是不是在跟我唱红脸、白脸。我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尽管他比fbi少一些警察气。对话完毕,我问:“下次谈话在什么时间?”

    他惊讶地笑一下:“下次?我想我们这次谈得很成功,不需要下次了,不是吗?”

    我长吁一口气。他送我出门时又说:“你看上去很焦急,千万别。你们一定会结婚的,一定会一块儿去罗马的,我预先祝贺你们!”

    星期四我上完了课,如约来到fbi总部,坐在接待室那张熟悉的沙发上等待。矮个调查员满面春风地迎出来,手里拿着一张表格,嘴里打着惯常的言不由衷的哈哈。

    我刚要伸手接表格,他却突然一缩手,说:“我希望这里面不带任何强迫。”

    我无表情地咧咧嘴,意在表现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大无畏。

    “我希望这完全是出于自愿。”他更强调地说。

    我说我明白。表格被郑重地递到我手中。我拿出笔,用力瞅他一眼。往这张表上签名的是什么人?骗子?小偷?杀人犯?没有比让一个说尽实话的人做测谎试验更屈辱的事了。

    我还是像一切骗子、小偷、杀人犯一样顺从地签了名。

    回到家天已黑,答话机上信号灯闪烁,我打开它。上面竟是劳伦斯气急败坏的声音:“今天下午一点半,我得到国务院通知:我已不再有资格进出国务院大楼!我去罗马的委任令也被撤销!”我不相信自己的听觉,马上打电话过去。劳伦斯正愤怒得冒烟:“他妈的!安全部刚刚来人让我马上交回国务院大楼的出入证”

    “你交了吗?”我问。

    “我坚持要他们拿收据来,我才交”他口气越来越急,我怎么劝他也安静不下来。从他不太成句的话里,我完全能想象他最后那个激烈却徒劳的行动。

    我突然意识到,在我往测谎试验的表格上签字时,劳伦斯的命运其实已被决定了;就是说在向我强调这个测谎纯属我自愿的时候,已知道了外交部对劳伦斯的处置。为什么还不放过我呢?

    我们在电话的两端沮丧着,沉默着。二十世纪末了,我和劳伦斯的结合还必须经历如此一幕,似乎古典,似乎荒诞。

    “还没完呢——我还得去做那个测谎试验。”我说。

    “让他们去见鬼!”劳伦斯说。

    “可我今天已经签了名,同意做了”

    我想这大概是劳伦斯有生以来最愤怒的一次。

    一九九二年秋天,劳伦斯和我在旧金山结了婚。他得益于自己的语言天赋,很轻易便会找到工作。日子是宁静的、明朗的,似我仍会冒出这么个念头:我身后真的不再有眼睛,电话上不再有耳朵了吗?会不会哪一天突然跑来一个人,又客套又威逼地邀请我去做测谎试验?

    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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