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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一断黑,山峰高耸、峡谷幽深的沙坪寨,就笼罩在静寂之中了。

    淅沥淅沥的秋雨声里,茅屋占了一大半的小小的寨子,从那窄小的窗户洞里,时隐时现着闪悠闪悠的灯光,让人知道,这里还有人家。

    解放前,这一带山区就流传着那首至今还有人唱的歌谣:

    坡陡山高石头多,

    出门干活就爬坡。

    雨过成灾土冲走,

    天干十天无水喝。

    姑娘长大下山走,

    剩下光棍二百多。解放后,歌谣里唱的情况已经有所改善,石头多的山上建了石灰窑;修起了一层层保持土壤的梯田,砌了高坎坎;钻进山洞找到了泉眼,不愁断水了。姑娘们长大了,虽说好多人还想往平坝地区走,但也有人,就嫁在周围的寨子里。可唯独交通不便、环境闭塞,山势险恶的情况,还是没啥改变。

    这里老少都知道的"两山喊得应,走拢要半天"的俗语,形象地说明了沙坪寨,连坪大队周围的山形地势。一到了这两天里的深秋时节,哪还有人串门子、摆龙门阵啊。

    可生产队长罗世庆的樟木板隔成的厢房里,围着铁炉子,团团转转坐了四个人。正在分发兰花叶子烟的圆脸汉子,是主人罗世庆。和他相对坐着的,蜷拢了双腿搓着手,仰起尖嘴猴腮脸的,是大队支书黄文发。另外两个打横坐着的,一位是小个子保管员绰号叫"跟屁虫"的罗世祥,一位是生产队会计、宽肩膀壮汉罗世洪。这四个人,是沙坪寨上的权威人物,人人手上都掌着一份权力,掌握着沙坪寨四五十户人家、三百来口人的命运。在深山旮旯里,妇女的地位总要低人一等,罗世庆家也不例外,生产队长的搬嘴婆娘、两片厚嘴唇向外掀起的于莲翠,靠着板壁坐在板凳上,一边奶着个半岁大小的娃崽,一边竖起耳朵听这四个权威人物讲话。

    话头是由小个子保管员"跟屁虫"罗世祥提起的。莫看他是小个子,嗓门倒是梆脆洪亮,边讲话一边朝着铁炉子旁的煤灰堆堆吐口水:

    "好事情来了!上头拨下款子来,专门扶助穷生产队,沙坪寨也摊到一份哩!数目还挺大呢,世庆哥!"

    罗世庆捧着一枝三尺长的叶子烟杆,烟杆脑壳抵着地,嘴巴噘起,"吧哒、吧哒"地咂着烟,两腮一鼓一瘪的。听到世祥点到他的名字,他不动声色地翻了翻眼皮,低声问道:

    "好多?"

    "沙坪寨的穷是出了名的,一拨就是二千五!"

    会计罗世洪听到这么大的现金数目,两只眼睛鼓出了眼眶:

    "真不少!"

    "这是中央拨的,"黄文发插进话头来,做出高人一等的架势,给三个人解释着,"专门拨给我们省,用来扶助穷得出名的生产队。"

    "要依我说啊,先慢忙把这件事给寨邻乡亲们说。"罗世洪建议着。

    "你有啥好点子?""跟屁虫"罗世祥喜上眉梢地转脸望着会计,询问着。

    "啥好点子?没得!"罗世洪干巴巴地回了一句:"你还以为像前几年,来了救济款、贷款,你捂在肚里不说,先挪来做投机生意,赚了钱,再把款子上账,老幺弟,这年头手腕子耍不开了。"

    "那你说——"罗世庆从嘴巴里拔出烟杆嘴嘴,慢条斯理地问,"慢忙给群众宣布,是啥道道呢?"

    "啥道道,你没听满寨人都在嚷嚷,要查账,查账!连我那混儿子罗德之,也整天催着我说,爹,你心头没得鬼,让大伙儿查嘛!干啥东躲西藏的。我这心头是没得鬼呀,"罗世洪抱怨地摊开两手,放低嗓门道,"可你们又不是不晓得,光是我这账面上,你们几位,就差着三个零以上的数目哩!"

    罗世庆把眼睛一闭:"我不是说了嘛!那几个小毛崽子跳,莫去理睬他们。你把账本锁起来,看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抢!"

    "要依我说啊!这法子被动。"罗世洪的嗓音低沉,但话音里还是含着不甘示弱的成分,"既然上头拨了二千五百块下来,不如先收下,瞒着众人,让那些小崽子们来查,查下来,现金数目不少,他们就没得借口跳。坐稳了交椅还怕往后不能收拾那帮龟儿!"

    "我看世洪这话有理。"黄文发右手支着尖下巴颏,一字一顿地说。

    罗世庆老实不客气地盯了黄文发一眼,把话岔开去问道:

    "我说黄文发,你倒是晓得不晓得,你那幺弟黄三乐,在县头还能不能坐稳交椅?要是坐不稳,也得先给我们通个气啊!莫已经被人整趴下了,我们还在鼓头打瞌睡,那就坏事啰!"

    "跟屁虫"罗世祥连连点脑壳:"是啰。打倒'四人帮',他那巴佬公社书记的职务给抹了,只剩下个县革委会副主任和知青办主任的头衔,要连这两个头衔也丢了,那我们这些人真是壁上挂团鱼,四脚无靠了!"

    黄文发两眼盯着铁炉子盖盖,抓着放在盖盖上的小瓷茶杯,一口把里头的热茶吞下肚去,继而拎起地上的茶壶,又往小瓷杯里倒水。他明晓得,在沙坪寨上,姓罗的是个大

    族,四十六七户人家中,姓罗的就占了近三十户。他的家在沙坪寨上,要过上好日子,不和罗家这些人处好关系,难上加难。他更晓得,自己能在文化大革命中当上大队主任,靠的就是黄三乐这块牌牌。自从黄三乐公社书记的职务一被抹去,他在公社就不像原先那么吃香了。在沙坪寨这几个罗姓干部中,威信也不那么高了。要是黄三乐在县上的职务再被抹掉,头一个倒霉的,就是他。到那时候,眼前这几位罗姓干部,倒是很有可能齐心合力转过头来对付他,把一切过失推在他的头上。而他们呢,很可能仍旧霸住沙坪寨这一块天!黄文发不是晓得,黄三乐虽然还挂着县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可在党委会里,他连个常委也没摊上,只落得当个委员。这一阵子,又在嚷嚷着说要变革委会为人民政府,听说县长、副县长都要选举。黄三乐有没有副县长当,还是个大问号呢!情况虽是这个样,不过黄文发嘴头上哪肯这么说呢,他把脑壳往铁炉子前拱了拱,伸出一只青筋突露的巴掌说:文化大革命那一阵,我家幺弟三乐都能稳稳地坐牢他的位置。现如今,明放着的太平盛世,他还能当不稳那个官?我给你们捅点底细吧,我家幺弟这人,抛头露面的事儿不争,打人犯法的事儿不干,贪污盗窃玩女人的事儿不为,凭哪样抹他的官职?我们党里还没得这个规矩哩。再说,他当着知青办的主任,十多年来,县里面那些官的娃娃崽崽,哪一个不是通过他的手分配出去的?那些书记、常委心头会不明白?依我说啊,我那幺弟这头,你们弟兄伙就莫焦啰。当前,还是赶紧想出办法来,对付那帮跳得凶的鬼崽崽吧!世祥你莫忙,钱在你手头,还怕它生蛆?眼下风头上,还是避一避,莫忘了老古话,后生可畏啊!""文发哥这些话,我句句赞同。世庆哥,你的意思呐?"罗世洪转过脸来望着罗世庆。

    罗世庆垂着眼睑,一个劲儿地咂烟杆,不吭气,在这四个人中间,他算一个实权派。会计罗世洪是稳听他的,保管员罗世祥绰号叫"跟屁虫",指的就是他时时处处都跟在罗世庆屁股后头打转转。再说,他那保管员就是他点名上任的;黄文发虽说是大队支书,管着整个连大队,但他参加沙坪寨的分配,在有关生产队的事宜上,也得听他罗世庆的。要插手、干涉是不允许的。哪个不晓得,黄文发是仗着黄三乐当上大队主任,又变为支书的。这个人会当官,会耍手腕子,连坪大队管辖的其他几个寨子,都有他的人,根子深得很。罗世庆和他之间,历来是有便宜大家沾,有危难两个担,在职权范围内,各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哪个又不晓得,他罗世庆是在饿饭后的第二年,显露了自己的才干,被群众选为生产队长的。那时候,国家放松了政策,罗世庆在坡上开荒土,栽下油菜籽、麦子、花生;在院坝头喂开了猪羊鸡鸭,逢场就拿出去卖;又在外头搞转手买卖,光是低价买回一匹体弱怀孕的母马,经喂豆浆、喂包谷、喂嫩草,产下小马崽之后,母马调养得膘肥体壮,小马崽架子好看、活蹦乱跳,一年以后,两匹马再卖出去,他赚进一千一百块钱。现在还住着的这幢砖瓦木板结构的房子,就是用那笔钱盖起来的。沙坪寨人看他年轻气盛,确实有理抹家务的手腕,改选队长的时候,就把他选上了。从那以后,快二十年了,罗世庆啥风浪没得经过,"四清"、文化大革命,一个又一个潮头,莫非眼看到了施展他才干的这阵儿,他还当不成沙坪寨的头头?笑话,这才真叫笑话呢。他年岁不大,说足了也只四十六岁,不但比他小的罗世祥叫他哥,比他大上几个月的罗世洪,也尊称他哥子。在巴佬公社,他是大名鼎鼎的老队长。光凭他这点儿威信,他就能压住阵脚啊!他从嘴里拔出烟杆,有力地往灰堆上吐了一泡口水,随着口水落到灰堆上的"咝咝"声,他两眼一瞪,脸上现出一股凶气,问道:

    "喊查账喊得最凶的,是哪个?"

    "马鸣强。"会计罗世洪小声道,"马铁匠的儿子。"

    "那鳝鱼脑壳死不花的老狗马铁匠,也不是好东西!""跟屁虫"罗世祥只不过三十出头,气大一些,开口就骂人,"惹恼了老子,老子屙尿淋他狗x的!"

    黄文发连连摇头:"轻易不得,轻易不得啊!这帮小崽,一个个穷得一文不巴身,你和他们硬上,怕是吝啬虫碰上啄木鸟,沾不到便宜。"

    "呸,""跟屁虫"罗世祥嘴上还不服气,"我怕他们是张三爷卖豆腐——人强货不硬哩!"

    "这话,用到你我弟兄伙头上,也像戴个斗篷样合适。"罗世洪慢拖拖地说,"世祥老弟,我们在队上管事这么多年,难免有点纰漏。真要给他们揪到,就算鸡毛大的小事吧,也是扯了鸡毛鸡骨痛啊!"

    罗世庆毕竟是个精明人,他听出罗世洪话头里的音调来了,车转了半边脑壳,两只眼凝定般盯住了会计,问:

    "你听到些啥风声了?"

    罗世洪正等着这句话呢,他环顾了在座的几个人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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