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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底下的花园餐厅把我丈夫镇任了,这个餐厅就像一艘游轮的船头,沿着带铁栏杆的平台,有路电车上至布洛夫卡下到电气公司。离老啤酒箱不远的地放是两条公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对面是叫花子酒家,那个大饭店我丈夫从来没去过。不是他把叫花子酒家忘了,而是刚开始在到利本尼的那几年,压根儿就没法上叫花子酒家去。于是这么个饭店对我丈天来说一直是个柙秘的地万,他多汉思云,做梦都谈到要去,多次打算只去叫花子酒家,只去从它窗口嘹望一下老啤酒箱饭馆的样子,可是从来没找到勇气去,他已经好几次,脚都迈上第一级台阶了,可还是没有足够的力量走进去,尽管他说只去一会儿,一小会儿,只去看一眼,站着喝一小杯啤酒,只从另一个方向的窗口看一眼老啤酒箱饭馆的样子。

    如今我惊讶不已的丈夫坐在老啤酒箱饭馆紧挨着栏杆第一张桌子旁的转椅上,反坐着,手放在椅子背上托着下巴,像个孩子似地望着下面从莉布舍和绿树饭馆那儿朝上开往十字街的电车,然后又探出身子望着由上从查理四世街开往车站再慢慢朝下开走的电车。绿树饭馆那漆成绿色的墙壁在那拐弯处闪烁着光芒,我丈夫真希望几年前发生过的一次车祸再来一次:一辆电车刹不住车开到了这饭馆的吧台前面。我丈夫坐在太阳底下,听着女服务员的鞋跟吧嗒吧嗒的响声,她从里面将啤酒端到太阳下面来。我丈夫从来不坐到老啤酒箱饭馆的里面去,只是坐在这花园餐厅里,就像从来没去过叫花子酒家里面一样。他也从来没进到老啤酒箱那灌酒的地方。没有道理去那里面,因为他在外面这两个小时能看到美丽的电车、汽车、行人、商店和简易楼的正面墙、查理四世的正面像、他头顶上的老树干、沙沙作响的树叶

    我丈夫把所有这一切当成一幅印象派的绘画,就像他所说的主要是郁特里洛的画。这位酒家,就像我丈夫说的,他善于把蒙帕纳斯城的一面墙画成这样,乃至谁看了他画的蒙帕纳斯墙都想掏出那玩意儿带着深深的沉思、怀着对郁特里洛的敬意朝那墙上撒泡尿。我丈夫就这么坐着、听着女招待的鞋跟吧嗒吧嗒的声音,椅背朝前反坐着,以便两手放在椅子背上,再将下巴压在手上,好更清楚地欣赏这城郊的美。等他饱够眼福之后,便不慌不忙地朝下走,有时在窗子朝南的莉布舍小饭馆停一下。可我丈夫不喜欢正规饭店,他更迷恋小饭馆,于是又在阳光普照的莉布舍饭馆叫十一杯啤酒。在这里他喜欢站着看那木头架子上桶里的水怎样从水龙头稀溜稀溜流到一个锡面洗涤盆里,盆里插着的一支镀镍的小管子,再将盆里的水逐渐放出去。酒店老板不停地在这盆里冲洗服务员送来的酒杯。为保洁净,他每次都拿着玻璃杯对着阳光,眯缝着一只眼睛左看右看,直到认为这杯子绝对干净了,才满意地往杯里灌上酒。我丈夫总爱在莉布舍饭馆喝完这一小杯啤酒之前等着酒店老板在盆里丁零哐啷洗杯子的那一片刻,他将只能装三分之一公升啤酒的薄玻璃杯搁在盆里冲洗,洗干净后灌上啤酒,每次都将杯子举到阳光下面,用两只眼睛审视啤酒的质量、颜色和光泽,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到家的地方,他这么站着,为整个饭馆赐福。

    我丈夫说,要是有足够勇气的话他真想下跪,因为此时此刻那酒店老板跟位牧师一样严肃认真,牧师就是这样举起杯里的圣餐,为信徒们赐福的。然后,这些信徒便跪下接受这代表主的血和肉的圣饼。可是谁也没有看到这一点,我丈夫环顾一下四周,顾客已在等着吃午饭,他们在继续读报纸、看菜单,或者专心致志地在捆烟。烟雾在洒满阳光的饭馆里袅袅上升,每一支香烟清晰地闪着火光,在莉布舍饭馆的朝阳中活像做弥撒时插在香炉中的神香冒出来的青烟。我丈夫总爱等着尽情观赏老板如何用手举着那杯啤酒,就像端着的圣餐盘——样,然后将小杯啤酒放到嘴边慢悠悠地喝上一口,将自己嘴里和喉咙里的味觉器官全凋动起来,喝完之后他还要琢磨一番,等到他一点头,那就是说这天国已经应允了,啤酒算是不错的。老板则接着在盆里涮洗薄玻璃杯,按照顾客的要求,或小杯或带把儿的大盅,给顾客往容器里灌酒。有一天假日,我丈夫来到叶夏贝克酒家,这是一家大饭店,是一座赛采赛风格的楼房,在围墙与这座楼房之间有一道饰以枝叶与花朵的铸铁门,还有铸铁弯曲成的“花圆饭馆”几个镂空的字。我丈夫在这里先要一小杯啤酒,这是也不仅喜欢而且惟一爱着的一家大饭店,因为这里的一切都保持得跟它刚建成的时候一模一样。比如说花园饭店那块赛采赛式的招牌,又比如这座房子的墙壁满是石膏的装饰和棕榈树叶,还有两位修长的裸女雕塑,她们中间嵌着紫色的瓷砖。

    吧台这儿也是一样,有个赛采赛式的高橱窗,一个镶饰以蔓藤和热带花草的腐蚀玻璃的酒具柜,里面陈列着从前老常客用过的旧玻璃杯,杯子上面是个老式杯盖,杯身上是一簇簇绘的紫罗兰和驴蹄草。陈列晶中还有上面画着盗猎者正在朝猎人开枪的玻璃杯,有的玻璃杯上是戴着蒂罗尔帽、穿穿;德国民族服装,一只手叉在腰际的姑娘。在这里给顾客灌啤酒和收午餐订单的是一位穿着古式服装的老太太,头上梳个特大的髻,不得不用夹子往上别住它。这就是老板娘叶夏贝克太太,她跟她丈夫就住在这座楼的二楼上。这栋楼房、这个饭馆、这些老古董椅子及圆桌子都属于他们二老的。我丈夫打量一番那玻璃橱窗,在他坐在那老古董椅子上之前,先将它端起来,仔细察看一番。叶夏贝克太太望着他,注意到我丈夫为这椅子被人摸得这么光溜而感到惊讶的神情。他举起酒杯,看了一眼老太太的眼睛,叶夏贝克太太则报以微笑,耸了耸肩膀,深深地叹一口气。意思是说,毫无办法,这些椅子都老掉牙了。

    我丈夫然后端着杯子走到花园里去,不过他从来不在这里坐下来,只是从这古色古香的花园饭店穿过而已。它旧得跟它里面的那个小亭子一样,亭子的顶儿都旧得变了形,歪得像醉汉头上歪戴着的礼帽。在这个小亭子里想当初曾经有个小乐队演奏过四重奏,如今将那些旧椅子都码在一起,原来的桌子也都破旧不堪,它们都已经受不起天气和时间的磨练,如今正如我丈夫说的,它们就像躺在一座共同的坟墓里寿终正寝,大概在梦想些什么呢?想着谁在这些椅子上坐过?哪位姑娘的玉腕曾经放在这些用台布盖着的桌上?谁常来这里跳过舞?谁在这里演奏过?这花园里的盛会曾经是怎样一番景象?有过什么赛事?这里的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下午曾经是个何等模样?我丈夫就像凭吊科拉巴一样地站在这里。他常爱到科拉巴去瞻仰哈夫利切克先生的坟墓和他复仇的曲调,或者再往前走走到墙根那儿,这里安息着冰球运动员米尤乘尔,他是我国跑得最快的冰球手。战后在去德国的巡回比赛中不幸逝世,如今他安息在这里,他的墓碑上还刻了一根断的冰球棍。我丈夫就像站在哈夫利切克和米尤莱尔的墓前一样忧伤地站在这家花园店里。在这里就像我丈夫说的,只剩下一点点留在墙上和玻璃柜里的赛采赛风韵和一点点犹太风格。叶夏贝克老太太在她年轻时期,也就是她还是一个满脑子幻;当我丈夫又用上一天假日,这一天对他来说的的确确象阳光明媚的节日那样,当他想在花园饭店度过他的一天休闲时间时,便沿着罗基特卡小河走进维索昌尼区去到斯拉夫谱提饭店,想在九点之后去到那里,总是直接穿过走廊奔向栗树下的花园,在紧挨着庭院的第一张桌旁坐下。

    桌上铺着一张白得耀眼的台布,印有“斯拉夫菩提饭店”几个字的台布光彩夺目简直让你眼睛发胀。当我丈夫要了一杯皮尔森啤酒、服务小姐将啤酒摆在他面前剧烈的阳光下时,他便打量了一下院子的那一边,那镶有外廊的二层楼上便住着这饭店从前的主人布拉贝茨先生,如今他是这里的灌酒师,半天工作。这位已步人老年的先生,从九点半起,赶上好天气,便在这外廊上走来走去,慢慢地穿好衣服,准备十点上班。紧挨着墙壁是一直顶到天花板的圣人杨纳波姆茨基大木雕像,布拉贝茨先生就在这雕像下面来回忙碌,在雕像对面是一块大镜子,布拉贝次用梳子梳理他那打了发蜡的头发。他身着黑色长裤、白衬杉,打着跟他的胡子形状大小相似的黑蝴蝶领结。布拉贝茨先生的个子又小又圆,还有一个他引以为骄傲的小肚子

    最后。布拉贝次先生套上了一件法式的凹徒步罩衣,又走到镜子前照了照,审视一下自己的是否一切妥妥贴贴。快到十点的时候,布拉贝次先生扭动一下肩膀,让他法式凸纹步衣更平整贴身然后又最后一次地慢慢迈步到镜子跟前端详自己,转一下身,再朝另一个方向转一下身,用指头蘸点儿口水理理眉毛,又理理胡子,对着镜子笑了笑,又退到离镜子较远的地方照了照。这全过程我丈夫都看见了。因为他来这里就为了作为一个见证人,亲眼目睹布拉贝茨先生这位老警卫队员是如何准备服务的。布拉贝茨先生十点整才到灌啤酒的柜台那里去。他给顾客打酒时,他的弥撒不像别人主持的弥撒那样。因为斯拉夫菩提饭店的吧台总是在强光照射下,当布拉贝茨先生穿着法式凸纹布罩袍在此活动、主持这场弥撒时,表情极其庄严而隆重,仿佛他主持的是半夜弥撒,又仿佛他主持的是圣诞节弥撒或者复活节弥撒

    后来,布拉贝茨被调到布拉兹迪饭店去了,我丈夫没有跟着上那家饭店去,而继续上这个斯拉夫菩提饭店来。在喝完一杯啤酒之前,继续看着杨纳波姆茨基圣人雕像和那块无人过问的镜子,可是,就像我丈夫说的,这块镜子并非无人过问,他仍然看到布拉贝茨先生在对镜穿上那件法式罩袍,最后还往镜子里照照自己,然后下楼梯去了

    我这位丈夫不仅能吸引一些特别的人到身边来,而且总能碰上一些不一般的事儿。他继续上这儿来不仅为了看到那已经不在外廊上而又似乎仍然在这地方的布拉贝茨先生,而且在我丈夫身旁还坐了一位喝啤酒的人,既不年老也不年轻,只比我丈夫年轻一点儿,那人穿着一件衬衫,一件耀眼的白衬衫。我丈夫觉得、甚至坚信,这条汉子的衬衫里面揣着一只小狗崽子然而那不是小狗,原来是那人有个鼓起来的肚子,肚于里长了个大瘤子,可又没法动手术。那人只喝皮尔森啤酒和吃角形面包。谈到后事时,那人说最好是在这个斯拉夫菩提饭馆了结一生,因为他整天都在这里,连信件都给他送到这里采,甚至他幽默地说,最好给他在这里添一张临时床位,那他就可以在这里过夜,直到第二天八点饭馆开门营业。我丈夫休他的一日之假时,便喜欢上午来这家饭馆,而每次来这个斯拉夫菩提饭馆,都好奇地想看看那人夏天穿着那件白衬衫是个什么样子。那人坐在花园里太阳底下的一把椅子上,喝着啤酒,肚子里仍然长着那个跟小狗崽子一样大的瘤子。我丈夫每次从那里回来都要对我说一声:“斯拉夫菩提饭馆里的那条汉子还活在人世间。”直到有一次我丈夫晚上回家说:“他跟我告诉,对我说他明天会死去。穿着一件干净的洁白衬衫,衬衫的其他部分都耷拉着,只有那个大瘤子撑着它。”我丈夫在布拉格度他那一日假时,不吃饭,只吃酸鱼,提着鱼尾,伸着脖子,像杂技艺人吞剑一样慢慢地将小酸鱼放进嘴里。

    他说,既然有喝的,就几乎一点东西也不该吃。我丈夫还吃一样东西:在叶夏普饭店上面有惟一的一家利本尼马肉铺,他在那里买上一百五十克马肉香肠片,从叶夏普饭店出来,慢慢地朝上走到普利马托尔酒馆去不加面包地白口吃掉。可是我丈夫在每次度完这一天假回来,总要去一下热尔特维酒馆和纳鲁什古酒馆,这里整天都有阳光,这是一个街角落里奇怪的小酒馆,它不是一所方方正正的房屋,而是一座从门口一直延伸到街道拐角的扁房子。老板一边灌啤酒一边望着周围长满小红果灌木丛的铁路。那位酒馆老板跟我丈夫一样喜欢等着货车或者客车从维索昌尼经过这里开往利本尼火车站的一刹那。这时对酒店老板和我丈夫来说真是很了不起的一刹那。

    沉重的货车徐徐开近时,震得这家小酒馆直摇动,但是这种摇晃对我丈夫来说并不怎么美妙,因为这些老机车是烧煤的,烟大极了,赶上火车从这儿经过或是往上爬坡,到了小山坡上就得放蒸汽。从利本尼来的货车开往维索昌尼去时,到处浓烟滚滚、雾气腾腾,行人必须停下脚步,等到蒸汽和烟雾威严地落下消散才能再起步。这烟雾从敞开的大门钻进小酒馆里,可是这个酒馆的顾客谁也没感到有什么异样,因为这里本来就烟雾腾腾的,酒鬼们醉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谁也感觉不出来从敞开的门进来的机车蒸汽和烟雾比原来增加了多少分量,因为这里反正已被纸烟熏得够厉害的。有人走进里面,见到的尽是吸烟人放出的烟雾,都得蹲下一点儿、弯着膝盖才能在天花板下的烟雾中找到他要找的人。烟雾一来,什么灌木丛、街道一概不见踪影。当浓烟蒸汽从街上滚进这小酒馆时,我丈夫连酒店老板都看不见。他觉得仿佛是坐在德尔夫的神谕宣示所里,听着被毒品迷糊着的女占卜者的胡喊乱叫,这些女占卜者是专门向国王预言帝国之命运的。一刻钟过去之后,空气变得清晰,阳光重新射进小酒馆,酒馆老板和我丈夫又在等着下一辆货车打这里经过当我丈夫结束了他这一天休假之后,便疲惫不堪地走回家来。不过我已经习以为常了,他走在堤坝巷里,拽着拖在他身后地面上的衣袖,回到家时已累得不成样了,可还显得蛮兴奋、蛮惊讶的样子。

    他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微笑着,重又评估他这一天所经历的一切,这仅仅一天假期所经历过的一切:“丫头,写什么呢?我这一天所经历的就是一部小说,真的是一部小说。这种最普通的生活对我来说足够了!因为我不要战争,我也不想战胜谁,我只想像我这种仅只一天的休假能使每个人都能感到满足,从中推敲出本质的东西来。因为,丫头,我已经不想参加那些美丽的悲剧,我只要那些从外面向我涌来的一切就足够了。就像古希腊罗马时代的命运那样。我想要世界至少保持它现在的样子。因为,丫头啊,我害怕那伟大的光辉夺目的未来。我只希望春天永不结束,就像马勒写的。我热切地向往这世界原地不动,因为这一切都已经够多的了。我希望,就像马勒所写的,让世界成为永远的现在。现今时代”.”我丈夫在一个劲儿地喃喃着。他刚才还被啤酒弄得迷迷瞪瞪地走在堤坝巷里,就像他往常习惯的那样走着。仿佛有枝粉笔在马路中间画了一道线,他便顺着这一粉笔道走。小轿车在他后面按着喇叭,而我丈夫,谁要是走到他的道上,都得被他碰倒。于是人们都让开他,他却像我们楼前那盏被人点燃而忘了关掉的路灯一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迈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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