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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堆人总在公车已经开到转角时才冲进来,对他大吼大叫像是放纵劫掠的蒙古士兵:“车票,给我一张车票,快点!”他们把店里弄得乱七八糟。他看过年长的夫妇为了挑乐透号码破口开骂,浓妆艳抹的小姐闻遍三十种不同的品牌后才选定一块肥皂,退休的军官来买一个哨子,结果把箱子里每个哨子都吹过了,一个接一个。可是他慢慢习惯了,他已经看开了。他再也不会对他们动怒,就算家庭主妇埋怨他店里没有十年前某一期的图文小说,一位胖男人为了确定邮票的味道直接把它拿起来舔,还有屠夫的太太隔天把皱纹纸康乃馨拿回来退,礼貌但气愤地指责他,这朵假花居然没有香味。

    他胼手胝足建立起这家店铺。许多年来他亲手装订漫画书德州和牛仔汤姆;当城市尚在熟睡时,他第一个开门打扫店面;他自己一个人把报纸和杂志固定在大门和栗子树上;他在橱窗里展示最流行的货品;除此之外,为了满足顾客的需求,多年来他的足迹遍及全伊斯坦布尔,他走过每一寸土地,光顾每一家店,只为了采购最稀奇古怪的商品(比如说,芭蕾女伶玩具,只要有磁性的镜子一靠近,她便踮脚旋转;三色鞋带;瞳孔后面装有蓝色灯泡的阿塔图克[1]阿塔图克:土耳其建国之父凯末尔,人民称呼他为阿塔图克(ataturk)。[1]石膏像;形状像荷兰风车的削铅笔机;写着“出租”或“以慈悲宽仁阿拉真主之名”的标语;松香口味的泡泡糖,里面附赠一张小鸟图片,图片从一编号到一百,张张各有不同;只在室内大市场才找得到的粉红色西洋双陆棋骰子;泰山和巴巴洛沙海军总司令的转印贴纸;一端是鞋拔,另一端是开罐器的新奇工具;代表各足球队颜色的头巾——他自己过去十年来戴着一条蓝色的)。不论要求多么不合理,他从来不曾拒绝(你有没有玫瑰香味的蓝墨水?你有没有那种会唱歌的戒指?)因为他认为,只要有人问起,就表示必定有这种东西。他会记在笔记本里,回答说:“明天会进货。”接着,他会像一位追查谜案的旅行家,搜寻整座城市,每一家商店挨家挨户找,直到发现他的猎物。有一阵子他靠卖人们疯狂抢购的图文小说轻松赚钱,或是西部牛仔漫画,或是一脸呆相的本地电影明星照片。然而也有一些冷清凄惨的日子,人们争相排队抢购流入黑市的咖啡与香烟。当你从商店的橱窗往外望时,你不会去想人行道上川流不息的人们是“这种人或那种人”而是而是他们是“别种人”

    原本生活看似南辕北辙的人们,突然间全都想要音乐香烟盒,好像生怕自己赶不上流行,或者他们同时迷上比小指头还短的日本原子笔。然而过一个月后他们全都失去兴趣,转而狂热追求手枪形状的打火机,它们抢手的程度使得阿拉丁必须加班补货,以免供不应求。之后,刮起了一阵塑料香烟滤嘴的旋风,接下来的六个月,所有的人都带着疯狂科学家的痴迷,观察焦油在滤嘴上囤积。很快地放弃这项兴趣后,接着,所有的人,不管是改革派或保守派、虔诚信徒或不信神的人,全部一窝蜂涌进阿拉丁的店购买形形色色的念珠,走到哪里都是人手一串数着念珠。念珠风暴尚未止息,阿拉丁还来不及退回剩下的珠串,一股解析梦境的风潮开始蠢动,人们在店门口排队等着买解梦的小册子。某部美国片大红大紫,于是所有的时髦人士全都非得要有一副墨镜不可;报纸上介绍某样物品,于是每个女人都必须拥有亮光唇膏;或者每个男人头上都必须戴一顶彩色无边帽,好像他们是阿訇。总而言之,各种风潮就好像黑死病,如野火燎原般迅速蔓延。要不是这个原因,那么为何成千上万的人们会在同一个时刻全部一时兴起,把相同的木雕帆船摆在他们的收音机、暖器上,放进他们的后车窗、房间里,摆放在他们的书桌和工作台上?你还能说出什么原因,使得全体老少妇孺受到无法理解的欲望驱使,渴望在墙壁和门上悬挂这张海报:一个欧洲人模样的流浪儿,眼眶滑下一滴豆大的泪珠?这个国家,这些人民实在实在“很奇怪”我接口,替他把话说完。此时,寻找像是“不可思议”或甚至“骇人听闻”等字眼的工作,是我的而不是阿拉丁的任务了。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

    后来我明白,阿拉丁与他的顾客之间存在着默契,借此,他才能够了解光靠语言表达不清楚的意思。比如说,会点头的赛璐珞小鹅,或者,里面包着酸樱桃酒和一枚酸樱桃的老式酒瓶状巧克力,或者其他像是,伊斯坦布尔某处可以买到最便宜的做风筝的细棍子。他对顾客一视同仁,同样亲切,不管是跟着奶奶来买响铃的小女孩,还是满脸痘痘的少年(他们趁没有人注意随手抓起一本法国杂志,偷溜到店里的阴暗角落,迫不及待想与书里的裸女激情欢爱)。他喜爱那位鼻梁上架着眼镜的银行出纳员,她晚上买了一本揭露好莱坞名流生活的小说,熬夜啃完整本书,隔天早上拿来退货,说:“结果原来我家里已经有了。”他也喜爱那位提出特别订货的老人,他想买一张海报,上面有一位女孩正在阅读用白报纸包成书皮的古兰经。尽管如此,他的爱是有条件的。他多多少少可以体谅那对母女,她们把流行杂志里的衣服版型图样全部摊开,铺满整间店,为了可以当场剪裁她们自己的布料。他甚至也能同情那群男孩,他们连店门都还没跨出去,就已经拿着玩具坦克互战起来,最后扭打成一团,把玩具也弄坏了。但另一方面,有时候,当人们询问他铅笔手电筒或塑料骷髅头钥匙圈时,他不禁觉得,有个莫名其妙的世界正向他传递某种启示。究竟是什么神秘的因素,促使一个男人在大雪纷飞的冬日走进店里,为了学生的家庭作业,坚持要买一本避暑胜地而非避寒胜地?一天夜里,当他正要打烊时,两个形迹可疑的客人走进店里,赏玩可以转动手臂的洋娃娃(它们有各种大小,还有自己的替换衣服),他们小心、温柔、轻巧地拿起它们,仿佛医生抱着活生生的婴孩。他们凝视着粉红色的娃娃张眼闭眼,陶醉入迷。他们请阿拉丁替他们把一个洋娃娃和一瓶茴香酒包起来,然后转身消失在黑夜里,吓得阿拉丁毛骨悚然。发生过许多类似的事件后,阿拉丁晚上会梦见这些他装在盒子和塑料袋里卖掉的洋娃娃,眼前浮现幻象:夜晚关店之后,洋娃娃开始缓缓眨眼,它们的头发一直长一直长。或许他打算问我究竟这一切是什么意思,但突然间他陷入黯然而深思的沉默,正如同我们的同胞,每当他们觉得自己说太多话、谈太多个人苦难占去了别人的时间时,他们便会默然。深知彼此都不想立刻说话,我们一起沉入这片寂静。

    半晌后,阿拉丁带着一抹歉意的神情离去,临走前他说,现在全看我了,他确信我会尽力而为。总有一天,我也许真能尽力而为,写出一些好东西,述说那些洋娃娃与我们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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