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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聊什么呀?三天两头这么聊,聊什么呀?哪儿有这么多可聊的?小孟注意到了妻子的情绪,他说,我也不知道聊的什么,他坐在那里要聊我就陪他聊么,有话就说,没话就喝口茶,喝口茶就又想出话题来了。宁竹皱着眉,她说,奇怪,他老是说他忙,那么忙为什么这样呢,什么事也没有、在你家一坐就是一晚上,一下午。小孟说,你烦他了?他不是一般的朋友,他帮过我们大忙呀。宁竹说,我知道我不该烦他,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我一听见那剃须刀的声音就烦了,就像是一群蚊子在我耳朵眼里嗡嗡的飞。早知道这样,我那天应该逼着他把那剃须刀带回家。

    他们欠了他很多了。除了父母,除了兄弟姐妹,还有谁比老漆对他们的事情更热心呢?小孟夫妇想不出这么个人来。他们家的抽水马桶坏了,也是老漆动手修好的。他们对老漆心怀感激,他们知道打着灯笼满世界找也找不到这样的一个朋友,可是另一方面他们对星期六的恐惧还是越来越深了,星期五的夜里小孟上床时会发出一声莫名的怪笑,明天星期六,老漆又要来了。

    他们曾经猜想老漆有所企图,可是夫妇俩很快意识到这种猜想对于老漆是一种污辱,他们一个是搞自动化程序的,一个是会计,能对人家有什么贡献呢?他们相信老漆是个言行一致的人,他无所企图,他只是到他们家来处朋友的。夫妇俩都不是那种乖僻古怪的人,他们相信处朋友是有益无害的事情,他们就是不明白老漆为什么每星期都要来,为什么一来就要坐那么长时间呢?

    宁竹设计了几个方案,目的都是想限制老漆作客的时间,有一次老漆和小孟在客厅里聊的时候她抱了一堆帐本出来,说是在替别的单位做帐赚外快,明天早晨就要交出去。她就坐在他们眼皮底下,她以为这是一种很明显的暗示,但老漆无动于衷,老漆只管说他的政治笑话,他的政治笑话确实很好笑,但宁竹怎么也笑不出来,她对小孟说,没听见炉子上水开了?快去灌水呀!小孟刚要起身,老漆却先站了起来,他说,我去灌。老漆像主人一样冲进了厨房,小孟就半坐半站地看着宁竹,他说,你太过分了。宁竹朝他翻了个白眼,收起桌上的东西跑迸了卧室,宁竹在卧室里独自大发脾气,她把小孟的枕头狠狠地扔在地上,还狠狠地踩了几脚。那天老漆送来了修好的挂钟,老漆走后小孟想把它挂到墙上,但宁竹不许他挂。小孟意识到妻子真的是生老漆的气了。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傻呀?宁竹说,我就差下逐客令了,他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人家是直肠子,不习惯拐弯抹角的吧,小孟说,再说他也想不到你会这么烦他?他帮了我家多少忙了,不图回报,他怎么想得到你会烦他?

    怎么没有回报?宁竹大叫起来,她说,他把我们的时间拿去了,他把我们的星期六拿去了,别人一星期有七天,我们只有六天,这回报还不够吗?

    小孟一时无言以对,宁竹毕竟是会计,她算的帐总是让人茅塞顿开。小孟嘿嘿地笑了一会儿,他对妻子说,你要是实在烦他,以后你就在星期六回娘家吧,我一个人留下来陪他,按照你的算法,我们让老漆拿去半个星期六,不就减少了一半的损失吗?

    星期六的脚步来得那么匆忙,小孟一大早就被宁竹推醒了,小孟看见宁竹脸色憔悴满眼血丝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以为她病了,宁竹说她没病,只是失眠了。我一直在想今天老漆来了会怎么样,我逼着自己不去想,可一闭眼就听见那该死的剃须刀的声音。宁竹说,我受不了啦,我真的受不了啦。小孟觉得问题变得有点严重了,他安慰妻子说,不至于这样,你想想他的好处,你想想他给我们帮的那些忙就不会这样了。宁竹说,我想了,我拼命地想他的好处,可是假如没有那些好处我们不也过得很好吗,我们星期六去山上野餐,去看电影,不出去就在家里看书,就我们两个人,那有多好,他为什么偏偏要挤到我们中间来呢?小孟说,怎么是挤,他是我们的朋友呀。宁竹对朋友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沉浸在自己的怨艾的情绪里。不行,宁竹突然用一种决绝的语气说,你今天不能留在家里,你跟我一起走。

    小孟是那种懂得爱惜妻子的男人,那天他虽然很犹豫,但最后还是拗不过宁竹。中午离家之前他写了张便条,告诉老漆他们出门了,但宁竹反对他写便条,宁竹说,你告诉他今天有事,那明天呢?明天他一定会再来。小孟说,那不就让他觉察到我们是故意躲他吗?宁竹说,就是要让他觉察到,你不是说他直肠子吗,这回我们就不拐弯抹角的了,就让他觉察到,他是个直肠子,但总不至于是傻瓜!

    那天夜里他们回家时看见门口留下了好几颗烟蒂,小孟数了一下,一共有六颗烟蒂,小孟把它们一一捡了起来,再扔在垃圾袋里,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是在把他和老漆的友谊一颗一颗地扔在了垃圾袋里,他的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更奇异的是他怀着这样的心情扔烟蒂,动作却做得非常夸张非常快乐。小孟其实也说不清那天夜里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只记得宁竹在归家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她说,他觉察到了,下个星期六他不会来了。他记得宁竹的声音中充满了快乐和希望。

    他果然没来,等到下午两点他就不会来了,小孟夫妇已经熟知老漆登门的规律,所以当两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他们相视一笑,宁竹说,我说过的,今天他不会来了。小孟说,今天他不来了,他把星期六又还给我们了。小孟说这句话用了诙谐的口吻,可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紧张,有点严肃,一点也不诙谐。

    老漆没有来,这个星期六的下午显得那么宁静而空旷,小孟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好像这段时间是从老漆那儿偷来的,好像他不忍心随意地用去这段时间,他在家里走了一圈,最后问宁竹,哎,你说我该干点什么?宁竹不无得意地说,干什么不行呀?你看书吧,你都半年没看书了。小孟就拿了一本专业书看了起来,小孟看了一会儿抬起了头,他说,什么声音?我一直听见什么东西在响。宁竹也放下了手里的画报,她说,是呀,我好像也听见什么东西在嗡嗡地响,奇怪了,没有什么东西响呀。夫妇俩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茶几下的隔板上,那只飞力浦剃须刀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人打开它的开关,它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夫妇俩知道这只能归咎于自己神经过敏。

    小孟不记得那是什么时间了,也许是三点钟,也许是四点钟,反正已经过了老漆来访的时间了,他们突然听见了门外传来的自行车的铃铛声,老漆登门先打铃铛,这也是规律,刹那间小孟愣住了,他看见宁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宁竹惊慌失措地抓住他的手,他还没有明白过来,人已经被宁竹拉进了卧室。

    别说话。宁竹捂着小孟的嘴,轻轻地下了命令,不准说话,他敲门不准开门,敲一会儿他就会走的。

    小孟觉得自己像一个人室行窃的小偷,心脏跳得快要停摆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宁竹,他想笑却笑不出来,这样不太好吧?他这么嘟嚷着一只手却伸出去轻轻掩上了卧室的门。

    老漆在外面敲门,一边敲一边喊着他们的名字。老漆起初敲得很文雅很有耐心,渐渐地敲门声变得急促了,那声音像雷雨一样传到了卧室里,小孟摸着他的心脏部位,宁竹则捂住了耳朵,他们从对方的脸上发现了相仿的坚持到底的表情。他们坚持了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外面终于安静了。小孟先松了口气,他对宁竹说,我们太过分了,他也许知道我们在家里。宁竹对他摇了摇头,宁竹蹑手蹑脚地向窗前走去,小孟知道她去干什么,当宁竹小心地拉开窗帘一角向外窥望的时候,小孟突然预感到了什么,但这样的预感还是来得迟了,他听见宁竹在窗前发出了那声歇斯底里的惊叫。

    宁竹后来向小孟描述了她与老漆四目相接的情景,她说老漆站在离窗子一米远的地方打着自行车铃铛,老漆看见她时脸上是一种茫然而迷惑的表情,正是这种表情使宁竹羞愧难当。我后悔死了。宁竹哽咽着说,我想起他的那种表情就后悔,我太过分了,我真是后悔死了。事已至此小孟也无法安慰妻子,他想象着老漆当时的表情,心里也很难受,他说,后悔也没用了,这回他明白了,他再也不会到我们家来了。

    老漆后来再也没来过小孟家,星期六不来,星期五和星期天也不来,别的日子就更不会来了。小孟知道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个朋友,有很长一段时间,每逢星期六小孟的耳朵里仍然有那些幻听的声音,街上自行车的铃铛声总是能轻易地吸引他的注意力,而下午两点至两点半之间他依稀会听见剃须刀嗡嗡转动的声音。有一天小孟打开那只剃须刀的前盖,看见里面积存了一层厚厚的胡须渣子,就像黑色的灰尘一样,小孟就走到门外,鼓起腮帮把那些胡须渣吹干净了。老漆不再来了,那只剃须刀小孟就归为己用。后来小孟的幻听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每天有多少人在火车上相识,在火车上相识的人们下了火车便形同陌路,小孟与老漆的关系最终还是印证了常识。说来也是巧合,他们后来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有过一次重逢,只不过小孟是上车去外地出差,老漆是来送客,送一群来自东北的客人,小孟猜想那是老漆新交的朋友。

    小孟断定老漆看见了自己,老漆的目光好几次从他脸上扫过,但他还是故意把他遗漏了。小孟羞于和老漆打招呼,他一直埋着头,一边偷偷观察老漆,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火车启动。火车启动了,他看见老漆在月台上挥手,小孟知道他不是在向自己挥手,他是在向他的东北朋友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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