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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和面、上笼、剁馅子、加火,各忙各的,根本不理我。我只好再问一遍。“去去去,”老板娘挥着满是白面粉的手嚷,“别挡着我做生意。”

    “馒头怎么卖?”我再问一次。

    她不耐烦地回答:“一文钱两个,”然后惊讶地看看我,“你买?”

    “嗯!包子呢?”我点点头。

    “鲜肉包一文半,白菜包一文,”老板娘边收旁边几人的钱边把包子递给他们,“一身破破烂烂的,站边上点,小叫花子,你挡着他们了。”

    “我来两个鲜肉包和一个馒头吧!”等顾客都买好东西走了,我大声喊。

    “也是怪事儿!就从没看到过要饭还挑食的叫花子,”老板娘斜眼看看我,顺手扔两半吃剩的馒头到我手里,“拿着吧!有得填肚子就谢天谢地了”。

    我伸手到包里摸,才发现那些铜钱全没了,只好把龙涎庄带着的金块拿出来递给老板娘说:“我不要,来两个鲜肉包和一个馒头。”

    她半信半疑地接过金子,赶紧笑嘻嘻地挨到老公那面,两人交头接耳说会儿话,老板娘又空着手走回来,然后堆着笑,捡两个肉包和一个馒头递给我,又自己做事情,我却站在那儿等她退钱,心想应该是还要退给我很多钱才对的。

    “得了就快走吧!我也算善心大发了,给你这么多,”老板娘笑着说。

    “你还没找我钱呢!”我回答。

    “钱?什么钱?”老板娘惊讶地看看我,又扫视一眼刚凑到店门口来买东西的几个顾客。

    “我买包子馒头给你的金块,你要找给我多出的钱才对啊!”我回答。

    “什么事?”老板放下手中的活儿凑过来,恶狠狠地问。

    “这小要乞丐,口水滴哒地守在门口,见着叫人心疼,我便拿了点吃的施舍给他,想不到他反咬一口,说我得了他钱,”老板娘立即板下脸来,委屈地对众人说,“金块,你们想想,还金块。小叫花子,要有金块买馒头,不早就发了。”众人一听,也都唏嘘不已,毫不友善地看着我。

    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下略略害怕起来,不过那钱确是我付的,当然不让寸步:“我真是付了一块金子的,不信,不信……”

    “不信咋地?”老板猛地冲出店门,挤过那些顾客和看热闹的,高大的阴影压到我面前吼道,“不信咋地?给你点吃的,到恩将仇报诈讹起人来,干脆我把整个店赔给你得了,你要诈过一二十文,甚至两三百文都好,这一开口便是金块,不见你可怜兮兮的样子,抓你去衙门见官。”

    “对对对,‘黑心烂肚肠,阎王炕堆躺’的家伙,我就知道要饭的没一个好,早早揪去见官,”“我看不如打一顿,然后赶出荷花门,把这忘恩负义的喂饿鬼,”众人也都一边倒地嚷嚷,声音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多。尽管我百口莫辩,也想据理力争,正当我要继续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从人群中抓住我的肩膀,拽着就往街道另一边跑,后面的人追了一段之后,骂骂咧咧地回去了。我们喘息稍定,定睛看时,原来是灰雀仔。

    “你敢在鬼肩膀闹事儿,看来真是生鸡蛋,”灰雀仔笑道,稍息片刻之后,我把手上的包子馒头分给他,我们嘻嘻笑着吃起来,“鬼肩膀是黑吃黑的地方,平时我们哪敢去那儿要饭?幸好今天我救了你,要不呀!他们弄死你不过像拍只苍蝇。走吧!和我上阎王炕住一晚,明日你要离开也不留你了,”灰雀仔指指前面不远的大门,“趁王家灶台的狗还没放出来,我们赶紧穿过这条辣麻子脚,”说完,拉着我往前跑。

    没了钱,要找旅店更是不可能,只得顺从他跑着穿过辣麻子脚,我们又和黑狗等两个乞丐汇合。一个乞丐擦着脸上满布的脓疮,眨眼间露出干净俊俏的脸;另一个拄着拐杖的瘸腿把外裤脱下,放出藏在右裤管的左脚,扛起拐杖,比谁都跑得快;再有一个将两眼上的膏药贴揭下,眨巴眨巴着,那眼睛便完好如初……每个乞丐都有自己的绝招,他们五花八门的精彩表演令我不禁想起甘古瓦晚上在巴黎街的奇遇,惊叹不已。

    很快我们到了灰雀仔口中的的阎王炕,原来是一处破院子,里面的几棵大树下挤满了大小老少无数乞丐。见我进门,猜棋时我分给钱的那六个小叫花子立刻亲热地围过来,嘘寒问暖,还把东西给我吃。一个老乞丐见孩子们对我亲如自家人,也立刻待为上宾,把我让到里边坐下。灰雀仔介绍说老乞丐是这里的主儿,按他们的行话叫“炕头上的县太爷”,他们都叫他和蔼可亲的飞鸡爷爷。

    “今晚怎么全都凑齐了?”坐下后,灰雀仔看着周围问,接着对坐在对面的人喊道,“牛咹咹、细灯草、懒大黄、铁猪脚,你们也不过来认认新朋友?”然后对我说他们半年没上阎王炕了。

    “你白天没听肚皮叫吗?”年龄较大的乞丐牛咹咹懒懒地走过来,灰雀仔将他们一个个介绍我认识,又陆续过来四个“八仙半”,因为他们是八仙的一半,还有糊不通、水当床、马屁兜、精灵儿、揪揪裆等,看起来都是灰雀仔平日常来往的好朋友,他们都比灰雀仔大,水当床和揪揪裆差不多已近中年,胡子布满黝黑的脸。都相互介绍之后随处席地而坐。

    “真没听到,”灰雀仔摇摇头问,“逵戊珥要来了?”

    “对,对,今天早上他就在小屁股干了一票,放倒了我们的兄弟放倒,幸好得个什么和尚给救下十几个来,要不都列翘翘哦,不过被放的兄弟们不准离开小屁股,否则我们也不用等到‘肚皮叫’了,才急匆匆把大屁股里的所有兄弟聚集起来,”飞鸡爷爷说。

    我猜想他说的大小屁股便是大小放瓮亭,但显然他们没人认出我来,正好不至于暴露身份,我转头问旁边的灰雀仔:“那个逵戊珥很厉害吗?怎么都很怕他的样子?”

    灰雀仔扮了个害怕的鬼脸回答:“逵戊珥不知道有什么本领,又加上他那块头,没人对付得了,据说前些日子他独自和五十个也算是本领高强的壮汉混打,最后居然把他们全部打得屁滚尿流,那些壮汉都要被他拉了去绿谷隘口打仗,帮黑暗势力夺取守地,他专门拉我们这些乞丐入伙,直到战死沙场或被他折磨至死。”

    “想当年,他和巫抵部的抵梁,仅带十余人便把十巫部的首领咸霍州从重重围困中给抢了出来,”飞鸡爷爷似乎仍心有余悸。

    “为什么绿谷隘口要打仗?绿谷隘口真的很重要吗?”  马屁兜问,“这到底怎么回事,把我们乞丐给扯上了。”

    “预言已经到处流传,王子返回蓖箩国登上王位的日子不远了,国王申虞公当然得千方百计阻挠,绿谷隘口这个进入无迹之境的唯一入口便成了大家的必争之地。又加上五个人类出现在朝阳谷,更让他对预言深信不疑,”飞鸡爷爷告诉大家。

    “四个,”  糊不通打断老人的话。

    “五个,有一个不知什么原因变成了冰人,如今在朝阳谷的冰窖里呢!”牛咹咹回答。

    “谣言还说有六个呢!但那更不可能,他们上虹河岸那天我亲眼所见,和竖亥法师一起的就只有五个人,还挨个数来,”铁猪脚说,“不过隔得远,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如铁猪脚所言,”飞鸡爷爷摩挲着手里的拐杖,“如今一个被冻,那么四个当中很可能有一个就是小王子,预言说‘三个人护送小王子回蓖箩国’,又加上我得到的更隐秘的消息,看来八九不离十。”

    “什么消息?”大家着急地问,其实都知道老人也是立刻便说的。

    “那四个人前些日子已经秘密出发往西北方向去了。”

    “那预言很快要成真了,”  细灯草和懒大黄同时拍着手叫道。

    “随之而来的也可能是无休止的战乱,”  牛咹咹不屑地回答,“虽然打不打仗对我们乞丐没什么影响,但有什么好的呢?乞丐多了,抢饭碗的不也多了?”

    “话是如此,事情便先已很糟糕啦,”老人摇摇头,我一听便心慌意乱起来,但是怕他们发现我的真实身份,我不露声色地看看皱着眉头继续说话的老人,“四个人一出朝阳谷便遭申虞公的手下猛烈追杀,据说他们没走到三百里,三十名护卫几乎全军覆没,有两个叫陈永和刘富宽的便已伤势严重,也许后来逃脱了黑暗势力的魔爪,但前路茫茫。”

    我强忍着泪水,老人最后那句终于让我心里稍有安定。飞鸡爷爷停顿片刻,又继续说:“申虞公虽然惧怕姜尚,但他哪里就此罢手,暗中勾结黑齿国的流亡者,只要他们把四人抓住押送到蓖箩国他的帐下,或者把人头带去,他就给黑齿国半个蓖箩国的财富,让他们渡过难关。”

    “那他们答应了吗?”我着急问。

    “黑齿国早就饿殍千里、民不聊生,尽管朝阳谷答应援助的粮食已经在路上,但那只是杯水车薪。他们不得已而为之也是理所当然,流亡者为抓那四个人几乎倾巢而出,”老人回答。

    “抓到没有?”我问。

    老人点点头:“他们抓到四人之后,便马不停蹄往蓖箩国赶,在苍横遭到蚼蚏王的两万角狼大军围困,北境城的流亡者扔下伤重的两个俘虏,带着另两个姓周的突围,尽管伤亡惨重,还是突围出去了,他们再走一段时间之后,便失去了踪迹,如今没人知道他们身在何处。”

    “蚼蚏王救下陈永和刘富宽他们了吗?”我越来越急迫。

    “唉!”飞鸡爷爷摇摇头,“蚼蚏王和申虞公原本就是虎狼一窝,它之所以围困流亡者,抢夺他们四人,无非是争功心切,在阻止预言成真的事上分一杯羹。它们抓住伤重的两人之后,据说也风尘仆仆往蓖箩国赶,但此后的事情也很快陷入重重迷雾,像枫叶沉入大海。”

    在我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雪飘飘洒洒地落下来了,院子中央已经燃起一堆巨大的篝火,周围的破屋子被照亮如白昼,烈焰带着浓烟向院子中间的天空飘去。十几个年龄稍大的便在火上架起大锅,虽然那锅大得似乎超出了一间屋子的大小,用几根房梁作支架才把它支撑起来,但倒满的水很快就翻滚了,人们把准备好的新鲜骨头、剥洗好的整只山羊、肉块、土豆、萝卜和野兔丢进里面煮,搭了一架楼梯在锅边,方便爬上去翻搅。大家根本不在意夜色里面狂舞乱飞的鹅毛大雪,围着火堆跳起欢快的啦咭啦咔舞,脚掌整齐地在地上拍出啪啪的节奏,火光闪耀在快速转动着的每一张脸上,灰雀仔紧紧拉着我的手,转头与我相视而笑,随着节奏拉开他那清脆响亮的嗓子与众人合唱:

    啦咭啦咔嗒嗒嗒,

    啵咪啵噜咕咕咕,

    铁蛋街,滚铁蛋。

    小姑娘——

    嗒啦嗒啦咔咔咔,

    咕啵咕啵噜噜噜,

    吃掉咭咪肚儿油。

    鬼肩膀——

    嗒嗒嗒,咔咔咔,

    咕咕咕,噜噜噜。

    铁蛋街,滚铁蛋,

    跳出小姑娘,小姑娘——

    咭咪仔,肚儿油,

    流进鬼肩膀,鬼肩膀——

    如此反复唱了三四遍之后,大家停下来等待分享美食,飞鸡爷爷带头恭恭敬敬地念:“感谢上天赐给食物,赐给我们享受食物的欲望和雪白的流着口水的牙齿,”念完,“唬——”的声音同时从每个人口中传出,齐刷刷地坐到靠自己最近的大树下。院子里立刻变得异常安静,只有木材燃烧的啪啪声和锅里咕噜噜翻滚的汤在告诉我们夜晚是多么美好。

    “吱呀——”的声响之后,大门被推开了,两个满身白雪的乞丐闯进来,径直跑到飞鸡爷爷面前,叽哩咕噜说几句,又匆匆跑出去,飞鸡爷爷喊道:“伙伴们,晚餐得推后了,今晚我们有犯人要审问。”院子顿时炸开了锅,但很快又安静如初,我从纷乱中清醒过来,看到周围的人大都变了样儿,瘸腿烂脸鼻、凹胸断胳膊、驼背瞎眼的占满了每个角落,可能除了我和灰雀仔之外,没有一个人是好的。再定睛看锅里,竟然煮着一只人腿和两只手臂,脚掌搭在锅沿外,脚趾间还有变干了的血块。灰雀仔悄悄告诉我那些手脚是木头做的,但看起来根本与真的无二。

    几个乞丐押着两个他们说的犯人进来,尽管这两个犯人披头散发,被打得鼻青脸肿,我还是轻易就认出他们是在小放瓮亭遇到的逵戊珥的其中两个手下,两人眼中全是那些不是残疾便是怪病缠身的魔鬼般的身影,先已胆颤心惊,再看锅里沸腾的人肉,腿顿时便瘫软了,四人只好强拖到飞鸡爷爷跟前,往各自的脸上泼了盆凉水,两人才醒过来。

    “快快招来,你们是谁的手下,”审问立即开始,飞鸡爷爷旁边的一个独眼恶汉吼道。他的另一只眼睛只剩黑糊糊正在流血的眼眶,其实都是刚才弄出来的。

    “逵戊珥……,”两人战战兢兢抢着回答,腿软软地又跪到地上去。

    “为什么最近在这一带把我们伙伴掳走,”那恶汉继续。

    “打仗,打仗,”两人点着头回答。

    这时灰雀仔才告诉我,他们怀疑逵戊珥抓人另有目的,才今决定审问犯人,当两人说是打仗的时候,周围吵嚷起来,谁也不信,有人提意干脆也把他俩洗净剁来煮了,反正他们也不会老实交待。两个可怜虫回头看看锅里那些人腿人手,立即小鸡捉米般头点地,保证一定说实话。“不,不,”一个拼命摇头,“吃,吃,”另一个已说不出话来。

    “别紧张,你慢慢说,”飞鸡爷爷语气缓和了很多。

    “食物,是当食物,”另一个回答。在场的人多半脸色大变,嘘声不已,要求快快讲出来。

    “我们的头儿抓那些乞丐去不是充军,是……”

    “番多,”另一个抢着回答,怕交待得少,被下了油锅。

    番多的名字刚出口,嘘声更多了,有好几个甚至面面相觑,害怕番多就在附近,他们都知道强盗番多。原来,番多不知道在哪里学到了更厉害的本领,能召唤猛兽,他便召集了很多虎豹大军往绿谷隘口去,为了虎豹更凶猛强悍,逵戊珥更是助纣为虐,以拉兵为名,把那些强壮的乞丐全都送去做它们的活食。

    全场鸦雀无声,我也回忆起番多经过龙涎庄时要拉人入伙,原来真正的目的也在于此,幸而他们阴差阳错逃过此劫。

    审问刚结束,就有乞丐传来信息:了凡和尚和一班弟子今夜也到了大放瓮亭,落脚圣像阁的灵云寺,他会在此地宣讲三天佛法。乞丐们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了这个圣僧身上,飞鸡爷爷立即派出两个信差往灵隐寺求见了凡大师,诉说逵戊珥的恶行,信差很快便返回了阎王炕,向大家传达了凡大师的圣行圣德。他对们乞丐毫无鄙薄之意,热情接待来使,答应一定对我们讲的事情不会袖手旁观。法师约定众乞丐兄弟明晚在乔山的乌院汇集,宣讲佛法。这对乞丐来说,无疑是千古大事,因为终于有高僧愿意将佛法传授给为世人所鄙夷的他们,还给以保护,于是人人竞相传颂。之后的空气异常凝固,从吃饭开始直到分开到破院周围房子里的干草堆里睡觉,都没再有一丝欢笑,大家似乎在以沉默悼念被老虎活吃的同胞们。然而我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是周雨江他们四人被追杀和那些乞丐被老虎活活吃掉的景象,心情沉重地坐直身子。

    “怎么你也睡不着吗?”躺在旁边的灰雀仔也坐起来问,“好冷啊!这屋里的火像没生似的。”

    “不是因为冷,”我附在他耳边回答,站起来往外面走。

    灰雀仔紧跟着后面:“你去哪儿呢?不怕被逵戊珥抓住吗?”

    “不怕,灵云寺,我想看看了凡大师到底是个什么住持。”

    “我和你去,”灰雀仔小声喊,坚持跟着我。

    两个门卫见是我和灰雀仔,只叮嘱几句,便让出了大门,街道已经铺满厚厚一层白雪,但萧风卷着鹅绒弥漫飘洒,根本没有消停的意思,只走出百步开外,全身上下已经铺满白色。路灯和周围房屋里的光早已熄灭,沉寂的大街小巷将我们卷进风雪交加的黑暗之中。转过两条街道,离城中心越来越远,也越僻静,灵云寺就在不远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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