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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一个人年老力衰时,生命就是那样一个神奇、残酷而有力的东西;它的形形色色和它的跳荡的活力都象在讥讽你。他有生以来从没有象最近这几个星期来感觉这样古怪,自己的一半随着生命的河流飘去,另一半却站在岸上瞧着水流一去不返。只有和伊琳在一起时,他才没有这种双重的感觉。

    好儿回过头来,用她的小黑拳头指指钢琴——用一个指头指东西是没有“教养”的——狡狯地说:

    “你看‘浅灰衣服太太’,爷爷;她今天漂亮吧1?”

    老乔里恩心里一动,顷刻间室内都变得迷糊起来;接着又清楚了,于是他一下眼睛说:

    “哪个给它铺上的?”

    1指钢琴上的褪色毯子。

    “布斯小姐。”

    “好儿!不要胡闹!”

    这个拘谨的小法国女人!她对不让她教琴这件事到现在还没有释然。这也没有用。他的小宝贝是他们唯一的朋友。教琴是教他的小宝贝,不干别人的事。他不应当让步——无论怎样不能让步。他拍拍伯沙撒头上温暖的茸毛,听见好儿说:

    “妈妈回来的时候,会不会有变动呢?你知道,她是不喜欢生人的。”

    好儿这两句话好象把老乔里恩周围的反对空气带了来,并且揭露了所有对他这个新获得的自由的威胁。啊!他得甘心做一个全靠人家照应和爱惜的老头子,不然就得为这个新获得的珍贵友谊而奋斗;但奋斗却累得他要死。可是他的一张消瘦憔悴的脸板了下来,逐渐转为决心,使他整个的脸看上去都只剩下巴了。这是他的房子,他自己的事情;他决不能让步!他看看自己的表,跟他一样老,一样单薄;这只表已经买了有五十年了。四点钟已过!他顺便吻一下好儿的头顶,下楼到了厅堂里。他要在她上楼教琴之前先找到她。一听见车轮的声音,他就走到门廊外面,立刻看见马车里没有人。

    “火车到了,老爷,可是女太太没有来。”

    老乔里恩向马夫摆出一副严厉神情,脸朝上一抬,眼睛象是推开胖子的好奇心,而且不许他看见自己感到的极端失望。

    “好的,”他说,转身回到屋里。他走进书房坐下,抖得象片树叶。这是什么意思?她也许误了火车,可是他明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再会,乔里恩伯伯。”为什么说“再会”而不说“晚安”呢?还有那只依依不舍的手,宕在空中。还有那一吻。这是什么意思?他感到极端着急和气恼。他站起来在窗子和墙壁间的土耳其地毯上来回走着。她是打算扔掉他了!他有把握这样说——而他是一点招架没有。一个老头子要看美人!真是荒唐!年纪堵着他的嘴,使他的抵抗变得瘫痪无力。一切温暖的、有生气的东西他都没有资格去享受,什么都不能享受,只能享受回忆和愁苦。他也没法子去求她;便是一个老头子也有老头子的尊严。没有法子想!有这么一个钟点,他完全忘记身体的疲劳,来回地走着,经过那瓶石竹时,一阵阵的花香仿佛在嘲笑他。对于一个一直是随心所欲的人,在所有难堪的事情里面,最最难堪的就是自己意志受到挫折。老天把他兜在一张鱼网里,他就象一条愁苦的鱼,在网眼里转过来,游过去,东找西找,可是找不到一个洞,一处破缝。五点钟时,佣人送茶进来,另外还送上一封信。他的心里一时又引起希望。他用牛油刀把信拆开,读道:

    亲爱的乔里恩伯伯:

    我真不忍心写这封会使你失望的信,可是昨天晚上我太懦弱了,不敢跟你讲。我觉得现在琼既然要回来,我可不能再下来教好儿的琴了。有些事情的创伤太深了,使人没法忘记。也许有时你进城来我还会和你见面,不过我肯定说这样于你并不相宜;我看得出你把自己累得过分了。我认为你整个热天应当多多的静养,现在你儿子和琼都要回来,你应当过得很开心了。谢谢你待我的好处,一百个谢谢。

    伊琳

    就是如此!寻乐,做他最喜欢做的事情,都于他不相宜;设法排遣那种垂死的心情,不使自己感到一切的必然结果,感到死神悄然的簌簌的脚步声愈走愈近!于他不相宜!连她都看不出她是他的一剂延年续命汤,看不出她是一切他失去的美的化身!

    他的茶冷了,雪茄始终没有燃;他来回走着,又碍着面子,又舍不得放弃生命的据点,真是两难。真受不了!就这样慢慢把自己消耗掉;一句话不说就把自己交在别人手里,由他们照应备至地、爱惜备至地把你压得透不过气来;这样活下去,真受不了!他要跟她说老实话;告诉她自己是真正要看见她,并不仅仅是不舍得,这样说看行不行。他在自己的旧书桌前坐下,拿起一支笔。可是他下不了笔。要这样求人,求她以自己的美色来取悦他的眼睛,未免太不象话。等于承认自己已经老糊涂了。他决不能做。相反地,他写道:

    我本来指望旧日的创伤不应听其阻挡别人的——也就是我和我小孙女的快乐和利益,可是年纪大的人只好放弃妄想;他们只能如此,连活着的妄想迟早也得放弃,而且早放弃早好。

    乔里恩-福尔赛

    “一股怨气,”他想“可是没办法。我是倦了。”他封好信,丢在邮筒里好趁晚班邮件送出;听见信落到筒底时,他想:“一切的希望都完了!”

    那天的晚饭他简直没有吃什么,雪茄抽了一半就觉得头晕,只好丢下来,很慢地走上楼,蹑着脚走进孩子的卧室。他在靠窗的长凳上坐下。室内点着一张过夜的油灯,刚好照出好儿的小脸,一只手压在面颊下面。一只提前出世的大甲虫在糊窗格的日本纸里呼呼地响,马厩里的一匹马烦躁地跺蹄子。睡得象这孩子一样熟多好!他把木条帘拉上两级向窗外望去。月亮正升起来,颜色红得象血。他从来眼有看见过这样红的月亮。外面的树林和田野,在夏季白天最后的余辉里,也都带着睡意。美象一个幽灵在走着。“我活得很长,”他心里想“几乎什么福都享过。我是一个不知足的家伙;年轻的时候看过了多少美人。小波辛尼说我懂得什么叫美。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圆,就象里面有个人脸!”一只蛾子飞过,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浅灰的女子啊!”他闭上眼睛。他猛然有感,好象永远不会再睁开似的;他一任这种感觉扩大起来,一任自己沉下去;后来打了一个寒噤,硬撑开眼皮。他觉得人有点不对劲,无疑的,非常的不对劲;终究还得看医生才对。现在没有多大关系了!月光将会蹑进那片小树林里;林子里将会有许多影子,而这些影子将是唯一醒着的东西。没有鸟兽,没有花儿、虫儿;只有影子——蠕动着;“浅灰的女子!”影子会爬上那棵断株;会聚在一起喁喁谈话。是她和波辛尼吗?怪想法!而那些青蛙和小虫豸都会喁喁谈起来!这屋子里,这架钟滴滴达达多响!窗子外面完全罩在那个红月亮下面——阴森森的一片;室内也一样阴森;慢燃着的小守夜灯,钟声滴达,保姆的外套挂在屏风边上,长得就象个女子的身体。“浅灰的女子!”他忽然来了一个怪念头:“她真的活着吗?她究竟来过没有?会不会只是他过去爱过而且就要离开的一切美的化身呢?会不会只是一个淡紫灰衣服、深棕眼睛、琥珀头发的精灵,在风信子开花季节,花晨月夕出来散步的呢?”他站起来,手抓着窗櫺立了一会,使自己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来,然后踮起脚向门口走去。走到床脚时停了下来;好儿,就象感到他的眼睛盯着自己在望,伸动了一下,叹口气,身子蜷得更紧了,象是畏缩。他又踮起脚走到外面黑暗的过道里;进了自己的卧房,立刻脱掉衣服,穿着睡衣在镜子面前站着。真是一把骨头——两个太阳穴凹了进去,腿多瘦!他的眼睛抗拒着自己的影子,脸上现出得意的神情。什么都联合起来要搞垮他,连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也要搞垮他,可是他还没有——垮掉!他上了床,久久不能入睡,竭力想摒除思虑,心里明知道烦恼和失望对自己的身体非常有害。

    早上醒来时,他觉得非常疲惫,只好把医生请来。那个小子诊视之后,脸板得铁青,叫他睡着不能起来,而且要戒烟。这也不算受罪;起来又有什么意思,而且只要他身体感到不适,烟草抽起来总是没有味道。他拉下遮阳帘,把泰晤士报翻来翻去,也不大看,小狗伯沙撒在床边陪他,一上午就这样懒洋洋地消磨掉。午饭时,佣人送来一份电报,上面写着:“信收到,下午下乡,四点半见。伊琳。”

    下乡来!总算来了!那么她的确是活着——而他并没有被人扔掉。下乡来了!一股热气透进他的四肢;两颊和额头都有点发烫。他喝完汤,把食盘推开,极其安静地躺着,等佣人把食盘收拾出去,剩下他一个人;可是他的眼睛不时要一下。下乡来了!他的心跳得飞快,后来又好象一点不动似的。三点钟时,他坚决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一点声音没有。想来好儿和布斯小姐这时都在教室里,佣人吃完饭该在睡午觉。他小心地推开门,到了楼下。小狗伯沙撒孤独地躺在厅堂里;它随着老乔里恩进了书房,再由书房走到外面酷热的下午太阳里。他本想走下小山,到小树林里接她,可是立刻觉得天气太热了,自己决计去不了。他改变主意,在秋千旁边那棵橡树下面坐下来,小狗伯沙撒也觉得太热,在他旁边匍伏下来。他坐在那里微笑。多么令人陶醉的流光啊!虫吟!鸠唤!简直是夏日的良辰。真美啊!而且他是多么快乐——快乐得象个小贩,不管这句话怎么讲。她要来了;并没有扔掉他!人生的一切他都有了——只差一点力气,和一点肉——就差这一点。他就要看见她了,看见她从凤尾草圃里走出来,淡紫灰的身材,腰肢微摆,走过草地上的白菀花和蒲公英和“兵士”——戴着花盔的兵兰花。他不要起身,可是她会走到他面前来,说“好乔里恩伯伯,对不起!”就坐在秋千架上,让他看她,并且告诉她自己生了一场小病,可是现在已经好了;伯沙撒将会舐她的手。伯沙撒知道自己主人喜欢她;是一条好狗。

    树荫很浓;太阳晒不到他身上,只能把余下的世界照得非常明媚,连那边爱普索姆跑马场的大看台,和乳牛在田野里啃苜蓿,用尾巴扫苍蝇,他都远远望得见。他闻到菩提花和紫薄荷的香味。啊!怪不道这么一大堆的蜜蜂呢。这些蜜蜂都很兴奋——很忙,跟他的心一样忙,一样兴奋;也有点昏昏然,被花蜜和幸福弄得昏昏然和沉醉了,跟他的心一样沉醉和昏昏然。夏天——夏天——它们仍在哼着;大蜜蜂,小蜜蜂,还有苍蝇!

    马厩上钟楼敲了四下;半小时之内她就到了。他要打这么一下盹,他最近睡的实在太少;打完了盹,他就可以神清气爽地迎接她——神清气爽地迎接青春和美,望着她穿过日光的草地向他走来——浅灰的美人!他向椅背靠起,闭上眼睛。一点蓟茸随着微风飘上他的白胡子,比胡子还要白。他不知道;可是呼吸吹动着蓟茸,粘着了。一丝阳光透了进来,照上他的靴子。一只大蜂歇下来,在他的巴拿马草帽顶上爬着。一阵甜蜜的睡潮侵袭到草帽下面的脑子,那颗头向前摇了摇,倒在胸前。夏天——夏天!蜜蜂儿哼着。

    马厩的钟敲了四点半。小狗伯沙撒伸了一下懒腰,仰头望望主人。蓟茸已经不动了。小狗把下巴搁在太阳晒到的那只脚上。脚没有动。小狗迅速把下巴挪开,起来跳到老乔里恩身上,望一下他的脸,叫起来;随即跳下,屁股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忽然间,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可是蓟茸跟死一样的静止,还有它老主人的脸——

    夏天——夏天——夏天!草地上传来无声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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