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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的一声钝响,一颗人头扔进了台州城。

    “将军,将军息怒!”一旁的偏将看见戚继光脸色已是铁青,连忙赶上前道。

    戚继光不再多话,只是提起那颗人头,回身向里走去。脚步既重且快,似乎在压抑着心内极大的愤怒。

    杜镕钧正带着一小队兵马巡卫,见到戚继光,连忙迎了上来,刚要开口,看到那颗人头,默然低了低头。

    戚继光不言不语地要从他身边经过,杜镕钧忍不住请命:“将军,我去吧。”

    “谁去都是一样。”戚继光摇头道:“这是第十三个突围的兄弟了,哼,就凭那些个倭奴,哪有这个本事?”

    他目光一转,见杜镕钧犹自不解,叹道:“杜兄弟,这台州背靠三山,如果没有内应,外敌绝不至于封堵至此我看,嘿嘿,朝廷里怕是有了内贼了。”

    “内贼?”杜镕钧一惊:“将军的意思是有人通敌叛国?不至于吧。”

    “书生之见。”戚继光苦笑:“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这十几日来,数千倭兵围海登陆,直逼台州城下,但是让戚继光震惊的是,几十道告急本章递上,京师竟然毫无回应,这也倒罢了,就连派出去调遣各地戚家军的探马,也无一不是被半路拦下,斩首而归。

    三天前,他和霍澜沧精心挑选三个高手,分别从天台括苍翻山潜出台州,但还是被暗地里的人物计算无遗,这颗人头,就是最后一个高手,也几乎是他们最后一丝希望。

    “这如何是好?”杜镕钧握着剑柄,眉头皱成一团。

    戚继光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笑:“莫乱,我们进去商议。“

    杜镕钧脸上微微一热,四下一扫,见戚继光身后几个贴身卫士副将神色虽重,却无一惊慌,不禁暗自羞愧,更加佩服戚继光治军有道。

    去年台州一连九战,早已满目疮痍,城府被拆的不成样子,无城不血,无木不折,当真是废池乔木,尤厌言兵。

    最为整齐的内府,早已辟作伤兵休养之地。霍澜沧正挽着袖子,小心翼翼检视一名士卒的伤口——那一刀从颈至腹,血肉向两边翻开,金创药被尽数冲出,无论如何,也止不住血。

    “将军,他是不行了。”霍澜沧叹口气,站了起来。

    “戚将军给我一刀,给我——”那士兵惨叫着,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他双手抖成一团,颤声道:“将军,别,别浪费药材了,留给兄弟们杀光那些杂种,给我给我”他操一口南方音,说的又急又快,但是人人都知道,那后面的两个字,是“报仇”

    戚继光一眼望去,眼底竟有些莹然,这些个小伙子扔下锄头煤筐跟他转战多年,他们只为一句驱除倭寇、守卫大明疆土,将身家性命一并交到自己手上,可是到了驱除倭寇的那一天,这些年轻人又还有几个能活生生看着大明江山的?

    霍澜沧抬头看了一眼,等待戚继光的示下,见他微微点头,便轻轻一掌,印在那名伤兵的天灵盖上,他的声音当即顿住,整个屋子一片死寂。

    霍澜沧微张开口,深吸了口凉冷,道:“将军,别想了,我去吧。”她早已看见了戚继光手里的人头,自然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去会会那个人。”

    那个叫做小林什么什么的东瀛剑客,霍澜沧曾经遥遥和他对视过,在那之后更是掀起了无穷的风波。

    “击鼓,出城。”戚继光终于挥手,斩钉截铁地下令。

    “将军?”杜镕钧不解道:“这个时候出战——”他的后半句没有出口,霍澜沧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明白了。”杜镕钧上前一步:“将军,我愿做前锋。”

    戚家军军容整齐,当真可以称得上天下无双,霍澜沧不得不由衷感喟,江湖草莽确无法与大军抗衡。

    她紧紧衣带,转身对杜镕钧道:“镕钧,你事不宜迟,带着三义堂兄弟向雁荡方向走,台州一旦收兵,你也即刻回来就是。”

    杜镕钧知道她要靠一身硬功夫潜出城外,连连点头应命。事不宜迟,当即带着人马杀将出去。

    霍澜沧握锤在手,这一回走的,依然是天台一路。

    她展开身法,一路掠去,戚继光和杜镕钧牵扯去了大半敌兵,无论如何此行必要成功,不然只怕真的困死城中。

    风过山林,这一路之上,竟是十分静谧。霍澜沧丝毫不敢大意,一口真气流转,随时便要出手。

    “刷”的一声响,似乎是衣袂带风之声,霍澜沧当即站定,凝神细听了半刻,这才继续前行。

    “嘿嘿,嘿嘿。”一个尖细的女子声音响起:“久闻铁肩帮霍帮主豪气干云,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是也不过是个胆小女人。”

    霍澜沧淡淡道:“怎么?这条路上竟然是你守卫么?没想到我运气还真是不错。”

    话音才落,灌木中直起了一条身影,霍澜沧有点欣慰,但又有点失望。东瀛的忍者,本不应该选择这样的时机和她面对面交手。

    白描牡丹一样的脸庞,半垂着眼帘时温顺恬静,完全挣开时又带了丝凶狠。霍澜沧冷冷看着她,看着她眨着眼睛,神情变幻不定。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但是彼此带着极深的憎恶和狠意。

    她在等,霍澜沧却再也等不下去了,她没有时间。

    流星锤已经出手,几乎与此同时,小林彻子的指尖也闪出了锋芒。

    女子防身的袖剑和威猛第一的流星锤一动上手,果然吃力三分,霍澜沧弓马多年,这一副流星锤早就使得如臂使指,变化万千,打定主意早早解决眼前的女人,尽快闯出台州。

    小林彻子将身一折,从漫天的银光中抽出身来,手中剑已经向霍澜沧直刺过去,冒着被铰链缠到的危险。

    霍澜沧不由得奇怪,眼前的女人似乎对她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招招向着要害招呼,不求守、只求攻,短刀如同霰雪无垠间的道道闪电。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两个人毕竟都是女子,大刀长枪的硬功夫总不能够得心应手。小林走了轻灵戾厉的一途,霍澜沧却是硬生生借力打力,用柔缳之气驭使双锤。

    剑锤一交之际,霍澜沧轻叱一声,手下已不留情,真气直贯锤链,左手划圆右手直击,双锤一柔一刚,向着彻子小腹直击,彻子堪堪一闪,霍澜沧一掌劈在锤链之上,双锤一错,闪电间又逼上来,未到小林招式用老,左锤已经撤回,自腰际一环,从右侧飞出,双锤竖直如棍横击而止,掌风随锤急弑。只听“登”的一响,小林彻子手中短剑已被锤头击飞,无奈之际,二人已对上一掌。

    若论及内力,霍澜沧实在已经是中原武林女子的翘楚,这一掌击出,神完气足,小林当即便是一个踉跄,向后退去。只是霍澜沧哪里还容得她退?轻轻一拨,流星锤如黑白无常空中交错,拦腰卷了过去,这一卷若是落实,小林彻子只怕腰脊当场便要折断。

    只是几乎在此时,霍澜沧背后一缕劲风也已袭至。好个澜沧,情急之际,右脚一顿,整个身子向地面直倒,几乎和地面平行。只是在欲触地之时,单掌一按,又硬生生扭起身子,腰劲之韧,着实令人咋舌。

    待到变招已毕,她才发现,背后那人内力并未全发,显见也是只求救人,无意伤敌。

    “嘿嘿”霍澜沧眉眼一横,抄链在手,已转过身子,直面二人,笑道:“小林兄妹双双而至,霍澜沧领教。”

    身后那人,正是小林野,手中一柄乌木鎏金剑鞘半劈半刺,蓄势待发——难为他攻城多日,一袭白衣竟还是如雪。他低声道:“我素来以为彻子的武功在女子之中已不做第二人想,没想到没想到”忽然声音一扬:“中原武林,当真藏龙卧虎,一介女流,也有这等身手。”

    “少废话。”霍澜沧眉头一皱,道:“一块儿给我放马过来!”

    小林彻子脸上有些难堪,她自幼随兄长纵横关东列国,罕遇敌手。没想到先遇寂寞,后遇澜沧,竟然是战无不败,心中自信当即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而此刻霍澜沧神采飞扬,即使以一敌二也毫无惧色,她竟多少有些自惭起来。

    “霍姑娘”小林野按捺心中怒气,这么些年来,还没有人敢叫他兄妹二人并肩出手,他徐徐道:“霍姑娘,我无意与你为敌,只要你——”

    霍澜沧却是直接打断,毫不留情:“嘿嘿,你也配和我谈条件?”双锤轮转,已成太极之势。她挺身而立,双锤愈转愈急,眼见一击之势必如雷霆,小林野也不敢轻敌。

    霍澜沧目光一瞬,流星锤出手,但竟是向身后直飞过去,那小林野一柄剑如满弓之印,一旦触动如何能停?几乎在同时向她喉间刺来。霍澜沧料定变招,右掌缠出,使得是金丝擒拿手扣向小林野腕间关寸之处,足下却是连环双踢,直攻小林彻子下盘——她这一招,使得极妙,小林彻子十年练剑,练的是轻灵诡异一道,加之扶桑女子必求端庄,出手也不敢太过没了仪态,天长日久,下盘功夫却是稀松下来,霍澜沧这双腿踢到,她不假思索向后直退,一跃之间,已经退出丈外。

    小林野何尝不是大吃一惊,即使京冥也绝不敢第一招就上手夺他的剑,他第一剑刺出不过用了七八分力气,一来要试试澜沧功力深浅,二来念在京冥故旧之情,终不想伤了他心上人性命,只是此念一动就落了下风,霍澜沧爪到时腕间一酸,险些躲闪不及被她抢了剑去,饶是如此,半个手臂还是阵阵发麻,小林野暗道一声惭愧,双手稳稳握着剑柄,再不敢存半分轻视之心。

    几乎就在此刻,适才激射而出的流星锤被一股大力打了回来,比起去势竟威猛十倍,呼啸有声,霍澜沧不敢硬接,先是轻轻一掌劈出,将那来势阻得一阻,这才左手一探,将流星锤接了回来,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大力顺臂之上,胸口一阵烦恶,周身跟着就是一晃。

    树后那人却不禁“呓”了一声,似乎是惊讶霍澜沧激战之余还有这等耳力,赞道:“澜沧,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霍天河的女儿。”

    说罢,他已慢慢走了出来,端的是好整以暇——霍澜沧面上不动神色,胸口却似乎被重锤一击——那赫然便是火鹰。

    霍澜沧抬起头,四处看了看,天台山麓,枯黄之中一片郁郁葱葱,虽是隆冬,却有着点点怒绿迸出欢颜。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有些心酸——今天,有这三个人在这儿,她霍澜沧就算三头六臂,也断不能逃生了。

    小林野的面上微有羞愧的神色,彻子脸上却是既兴奋又怨毒,只有火鹰,依旧如同一块万年的玄冰,丝毫看不出喜怒的端倪。霍澜沧有千言万语想要质问叱骂,脸上却只是微微一笑,双眉挑起,竟是不可一世的睥睨傲视,淡淡道:“你们三个,并肩子上吧。”

    至此,她反而将逃出报信的念头彻底灭绝,斗意更盛,双锤一左一右严守门户,俨然有了百万军中十荡十决的威严。

    即使是火鹰,也不由得为她气概所震,他素来只忌惮京冥一人,却没想到今日和霍澜沧对面之时,也有了敬畏之心。

    “澜沧”火鹰笑笑,似乎并不急于动手:“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也来了?”

    霍澜沧这次连笑都懒得笑了,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当然,我为什么来倒也不用知会你。”火鹰的嘴角勾出一丝恶毒来:“但是有件事,我一定要你知道。”

    霍澜沧终究还是好奇,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火鹰又走上前一步,这次离霍澜沧不过五尺之遥,他压低了声音道:“霍天河,是我杀的。”

    “哦?是么?”霍澜沧竟没什么反应,只是双目微微一闪:“难得你忍到今天。”

    火鹰略有些愕然,也不禁佩服她的定力超常,只是目光一扫之下,已经明白,嘻嘻笑道:“澜沧,怎么只管脸上,不管手上呢?”

    霍澜沧这才惊觉,不知何时,双手的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掌心肉里,鲜血顺着流星锤链流了下来,银锤之上,染的一片鲜红。她心中其实何异于天翻地覆?伤心、愤怒、质问、惊疑、鄙视、恐惧种种滋味如同电击火灼,烧得胸口痛彻,只是无论如何,不想在敌人面前示弱。她哈哈一笑:“火鹰,我爹爹不管死在谁手上,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我为他老人家伤心也是天经地道,你有什么好看不惯的?嘿嘿,为人子女不知尽孝,连父母是谁也不敢轻易示人那,又有什么可开心的?”

    聪明的女人确实多半都有着挖人痛处的本能,霍澜沧功夫虽远逊于他,但是一句话却硬生生把话丢了回去,言词上丝毫不肯吃亏。

    “罢了”火鹰一叹:“我原本只想拿你做个诱饵,现在看来,还真是非除你不可霍澜沧,你够幸运了,这些年来,你是第一个和正儿八经我交手的人。”

    “笑话!你武功再高,也难逃一死,大家横竖都是个死字,你还真把自己当颗葱了——我霍澜沧、生平光明磊落,只怕正人君子,何曾怕过卑鄙小人?”她头发一甩,将辫梢横咬在口中,手中双锤飞起——只是,双锤指向的,竟然是小林彻子。

    “住手!”小林野始料不及,连忙出手,火鹰似乎也怔了一怔,跟着出手,但无形中慢了半拍,落在小林野后面。

    霍澜沧早已抱定死志,知道即使全力而出,也难伤火鹰,不如誓死能除去一个便除去一个,而在场之人,武功最弱反应最慢的,自然就是这位小林姑娘。她一个愕然,想要封挡,却发现适才短剑已经被磕出圈外,只好急闪,哪里还来得及,堪堪闪过胸口要害,被锤头直打在左肩之上,连着胸口带着左臂似乎一起被大石砸下,也不知多少骨头竟是一并断了。

    霍澜沧一击得手,左腿忽然一又阵剧痛,她借势向前一扑,总算保住一条腿未被砍断,但是奇痛入骨,也是不自觉一软左腿半跪了下来。

    霍澜沧趁着这一跪,身子顺势前滚,手中流星锤荡了回来,向后直打。

    小林野又气又怒又惊愧,他和火鹰一个自称东瀛第一高手,一个号为中原武林翘楚,没想到霍澜沧竟然在他们眼皮底下伤了彻子,这女人身上一股狠劲,比起京冥,当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霍澜沧咬牙抬头,只见小林野紧紧扶着妹妹,为她包扎疗伤——只是流星锤何其威猛,擦着碰着都是重伤,何况结结实实砸上肩头,震动胸腔?莫说一条左臂,就是性命也危在旦夕。但是火鹰却依旧不急不躁地跟在小林身后,眼里竟是料定的沉稳,霍澜沧心中一阵寒意闪过——火鹰的武功出神入化,刚才自己空门大开,他若是真要杀了自己,小林彻子决不会受伤。

    这个人之所以出现,不过是为了逼迫自己和小林野各下杀着么?

    霍澜沧背后已经有冷汗涔涔而落,忽然对眼前人生出无比的惧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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