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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是我四舅舅娶我四妗娘的大喜日子。一大早,妈一手抱着鑫弟,一手牵着我,拉拉扯扯地往外婆家走去。别家的孩子去外婆家,总是快快活活地唱着: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我不唱,因为外婆和我同住在郑家湾的一条辘轳把胡同里,我什么时候想去,撒开小腿拐过两个弯弯就到,根本就不需什么“摇摇摇”;更主要的是,外婆从来没有叫过我“好宝宝”任我再乖再规矩再勤脚勤手都不行。

    外婆叫我“囡犯假种”郑家湾的“囡儿”专指女孩子,而女孩子一出娘胎就被贬之为“假种”了。

    初冬的天气十分晴好,外婆那终年积水的、常见鸭们游来游去的院子变得罕见的净燥。郑家湾刚刚评过成份,湾里的孩子们常常念叨着一些不知是谁编的顺口溜:评成份,评着地主不承认;评阶级,评着地主真苦极外婆用不着“不承认”也用不着“真苦极”外婆家虽然有薄田二十亩,却因为房子破旧,人口众多,外公和四个舅舅不但没有一个吃闲饭的,而且有两位是为革命扛过枪流过血的,所以外婆家的成份是中农。

    外婆家的屋叫“老屋”我们一行到达老屋大门口时,我看见外婆正坐在她家的廊檐下生气。虽然是四舅舅娶四妗娘的大喜日子,外婆仍旧耷了个脸。外婆有一百个理由生气,外婆身高马大四肢发达体重一百三十六斤,而支撑这个庞大身躯的却是对粽子般的小脚。外婆五六岁的时候,那对健康的脚板正随着身体的发育而茁壮成长,当然不那么驯服于职业缠足婆的裹足布;职业缠足婆就举起一只碗“当”一声摔作几爿,然后将那些破碗片片捡起,锋头朝上垫在外婆肉墩墩胖乎乎的脚板底下,然后用坚韧无比的裹脚布将它们一古脑儿裹在一起。职业缠足婆手持一根硬木棍棍,敲着打着赶外婆重新学习走路。碗锋片片硌开外婆脚底的肉,硌断了外婆的脚筋和脚骨,一直硌到外婆的心窝窝里去,外婆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却没有一个人去救她,从此外婆便恨缠足婆恨她的娘恨一切女性。血肉模糊的裹足布裹着外婆血肉模糊的脚,脚在发酵在腐烂在扭曲变形。三个月后,职业缠足婆给我外婆造就了一对标准的三寸金莲,同时也给外婆造就了一个畸形的心态和畸形的性格。

    那时候,比外婆小三岁的外公在乐城中学当他的模范教师,连四舅舅的大喜日子都无暇回家。四十七的外公不但吹、拉、弹、打件件精通,而且能编会导善歌擅舞;更让我们欢欣鼓舞的是,外公能在双扛上一连翻十二个跟头之后来个稳稳的蜻蜓倒立,这不能不叫我举步维艰的外婆越看越忿忿越想越不平衡。而最最让外婆气急败坏的是,大妗娘二妗娘三妗娘你追我赶合伙造了九个“囡儿假种”而连一个“真种”芽芽都不给外婆生下!

    那一天外婆见了我们,确切的说是外婆见了我弟弟,大而苍白的双眼倏地放出光辉来,她大呼道:

    鑫儿,过来!

    我弟弟那天穿着一身印着殷红的荔枝花样的衣裤,那套郑家湾十分希罕的、富丽堂皇的衣裤,外婆原本是为嫡亲孙子准备的;妗娘肚皮不争气,这套衣裤便顺理成章地落到我弟弟身上。鑫弟穿着荔枝花的衣裤非常喜气也非常神气。外婆从妈手中接过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对着大门对着阳光对着来往的宾客,外婆分开弟弟白白胖胖的双腿,弟弟的小鸡鸡就骄傲地探将出来。阳光十分明媚,明媚的阳光照在弟弟的小鸡鸡上,小鸡鸡便越发的洁净,越发的白嫩越发的透明。外婆用手点着弟弟的小鸡鸡,点一下,问一句。

    这是什么?

    小鸡鸡!——弟弟唱歌般答道。

    小鸡鸡派什么用场?

    做种。

    给谁做种?

    给爸,给妈。

    还给谁做种?

    给爷爷,给奶奶。

    还给谁做种?

    给外婆做种?给外婆做种!

    外婆的脸顿时绽出从来不曾有过的狂喜,她搂着弟弟“鑫宝鑫贝鑫肉肉鑫心肝”地叫个不停;又凑着弟弟的脸蛋、颈项和手背一阵暴风雨般的乱吻;接着又将弟弟举过头顶,外婆那白花花的脑袋一头扎到弟弟的开档裤里,拱着蹭着半天也不肯出来。

    “尿臊气不?当心将小鸡鸡碰落!”隔壁的三猫娘,抱着她那拖着两条绿鼻涕的孙子,站在外婆身边不阴不阳地说。三猫娘跟外婆差不多年纪,却已经有清一色的七八个拖着鼻涕的孙子,所以她完全有资格对我外婆不阴不阳。外婆的脸立马就阴了,一时又无言以对,当她发现我和几个表妹也都在看热闹,便将气全都撒在我们身上:“看什么看,不争气的囡儿假种们!”三猫娘却一边悠着她的绿鼻涕的孙子一边悠长了嗓门,唱着郑家湾流传千年的歌儿:生儿啊百鸟呀欢喜;生囡啊茶壶也噘嘴!

    房檐下摆着一排四五只糠筛米筛,大妗娘正带领一班女眷,将一只只小磨汤圆搓得珠润玉圆。望着那一双双转动着的灵巧的手,我不禁想:她们为什么不搓些小鸡鸡,给我的表妹们一人都按上一根,省得外婆和茶壶总是噘嘴?

    这时我的大妗娘垂着满是汤圆粉的双手,顺眉顺眼地站到我外婆面前。在我的记忆里,大妗娘是最温柔最宽厚也最任劳任怨的。大妗娘对外婆说:头一镬汤圆熟了,先盛个谁吃?外婆将脸一板说:这还要问?头一碗当然是盛给阿鑫吃罗!还晃着弟弟道:头碗圆,吃了做状元;头碗汤,喝了响当当!

    外婆从怀里摸出把银制的羹匙,它小小的,做工并不精巧。外婆说银羹匙能试出汤里有没有毒。外婆就用这柄银匙,给我的鑫弟喂了不知多少又香又甜的汤圆,然后叫二妗娘将鑫弟抱到小轩间里四舅舅的新床上。鑫弟在新床上走着爬着,走走爬爬就嚷嚷要撒尿,外婆却不让人将他抱下来,让他翘着个小鸡鸡东一摊西一摊将新床撒得一塌糊涂。外婆说:利市尿,利市尿,让四妗照着样子生些带鸡鸡的。

    草草地吃过午饭后,外婆就打发四舅舅去请村长兼支书的明哲叔晚上来吃喜酒。四舅舅蔫儿巴几地说:他若是不来怎么办?外婆说:他凭什么不来?我们家又不是地富反坏,你爸是有名的教书先生,桃李滿天下呢;你三哥在部队当的官,比他这个芥末子村长不知大多少倍呢;请他,是我们抬举他呢。四舅舅说:不是谁抬举谁的事,明哲这些天烦着呢,郑家湾摊着了十个地富反坏的名额,他弄来弄去只弄出九个,那第十个再也寻不起

    这时候妈在厨房里喊外婆。春、夏、秋、冬四个表妹逮着这个机会马上手拉手地在四舅舅的新床前站成一排,对外婆说让她们管一下鑫弟。外婆说:仔细管好了,摔下来我打烂你们的头!接着外婆便喊我:阿丹,拐杖!

    外婆喊谁谁拐杖并不是要谁给她拿拐杖,而是要谁给她当拐杖;外婆那双脚没有拐杖寸步难行。于是我很巴结地向她跑去,——我想我的骨子里大约带着许多奴性,其实我是很希望外婆叫我一声“好宝宝”的。

    我将背脊对准了外婆,外婆手握着床栅艰苦地刚刚站起,她那双鹰爪般的大手便从半空中落下,一把叉住了我的肩;尽管我早有准备码好了腿,外婆还是将我叉了一个趔趄,我赶忙站稳了,然后像拉着轮子一边高一边低的破车,摇摇晃晃地往厨房走去。

    郑家湾有许多穷讲究,平日里尽管节俭得顿顿喝稀粥咬菜干,结婚的喜酒却绝对是要办的,八个冷盘也绝对是要“摆”的,下边不免垫些萝卜菜头,面子上却要摆得体面漂亮;这就叫“摆酒”我的外婆尤其精于此道,那些形状不规大小不一的白肉、花蛤、虾干、鳗鲞,一经外婆的手,或变成蜂飞蝶合,或翻作龙翔凤舞,或芙蓉出水,或牡丹带露,不弄得一屋子五彩缤纷满桌生辉决不罢休。

    外婆跪在长凳上,用刀柄敲着那些炊熟、片开的鳗鲞,鳗鲞又干又硬,不敲烂碾薄摆不成盘。外婆的脚立不住,坐着又碍手碍脚不便操作,所以外婆每每干活都要跪在长凳上。有一回外婆偶尔撩起宽松的裤管,我看见她的两个膝盖上的都有着洋钱那么厚的两个老茧,老茧的边缘处,隐约着新鲜和陈旧的血迹。

    妈正在摆一盘腊鸡,妈的“摆技”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妈一边摆一边和外婆唠叨。妈说:阿喜(我四舅舅的名字)前天还跟我咕哝呢,他跟阿凤都好了五六年了,你说拆就将他们拆了,今天娶的这一位,他根本不愿意外婆说,由他啦?妈说,这阿凤,眉眼也周正,脑瓜也聪明,身体也健旺,脾性也和顺外婆打断妈道:我倒是有心想成全他们,可那一回我亲眼看见阿凤从枰杆上跨过!那卖柴客将秤横在地上,阿凤没看见,一脚从秤杆上跨了过去,我要喊都来不及。跨了秤,钉定生囡的命,要生一秤杆的囡儿假种,我们家已经有了九个囡儿假种,真真叫我绝了孙子不成?

    当时我小小的心确被震撼了一下,虽然我也是“囡儿假种”并且从来不认为囡儿就比男儿差;然而如果将来我做了母亲,我同样忍受不了那么一秤杆的“囡儿假种”六岁的我便多了个心眼,每每看见地上的小秤大秤或者镑秤,我绝对不跨过去,而是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绕过去。

    “你就是重男轻女!”我的当小学教师的妈顶撞外婆说。妈对外婆从来就不满。妈小时候苦挣苦熬地只读三年书,读三年书的妈长大后却要教初级小学四年的课,所以妈常常难免捉襟见肘,难免要怨恨不让她好好读书的外婆。此时,妈便以小学教师的身份批判外婆道:你开口囡儿假种,闭口囡儿假种,囡儿和男儿还不是一样的。

    外婆将嘴一撇,说:蛘(一种米虫)?蛘跟白蚁差一对角!——我在你兄弟屋里住一辈子吃一辈子,谁敢放个屁?我若到你家吃住,头一天还马马虎虎,第二天你婆婆的眼神就不对了,第三天左邻右舍都会过来张望,说“你家外婆还在呀?”活活将人气死!再说,你再聪明,再要强,生的娃儿也不姓郑;阿鑫再好,再招人疼,只是我的外孙,终归是带“外”的,养不得老送不得终的!

    外婆的话虽然有失偏颇,也不无一定的道理。去年春节期间我在郑家湾翻阅那本带着檀香味儿樟脑味儿的郑氏宗谱,那本从外公的第二十五世祖开始记述的、装帧考究的谱牒,忠实地记录了郑家湾郑氏一脉上下千余年的历史。我翻到了有关太外公的几个页码,我看到他们的姓名、字、号、生卒年、月、日、时辰,婚配子嗣和功名情况,甚至连死在何地厝葬何外都没有忽略;接下来就是我外公兄弟以及我大舅、二舅、三舅、四舅和后来终于盼到的表弟们的一应情况,连他们就读、毕业的学校、学历,前后担任的职务以及建树的功勋,详尽严密得一丝不苟;提到我母亲的却只有五个字:女一,适钱氏。我妈八o年被评为特级教师功成名就,市报和省报都用很大的版面来介绍她,可这郑氏家谱却吝惜得只有五个字就将她打发掉!

    这时候,带人租借家什的三妗娘滚着一张圆桌板回来,听见外婆的话,快嘴快舌的接道:“好了好了,我们生的全是‘假种’,姐姐生的又是‘外种’,今天娶的这一位,可是你老人家唐僧取经般过五关斩六将度过九九八十一难关挑拣出来的!可别拣了又拣,拣出个斜白眼;——又是一肚子的假种!”三妗娘仗着三舅当大官往家寄大钱,说起话来自然比别的妗娘响亮几倍。

    其实外婆挑四妗娘,别的条件都凑合,唯有在“儿肚”“囡肚”的问题上下苦功夫。她请过两个算命的三个看相的四个测字的,考察过的姑娘起码有三打,最后才选中四妗娘这个“绝对肚儿”三妗娘的不孝不敬没大没小让外婆非常生气。外婆那跪在长凳的身躯板得一动不动,苍白的眼珠了子瞪得老大,她赌咒般地指着自己的眼睛道:

    “老四媳妇若生不下一个儿子来,我挖下眼珠子给你们当泡泡踩!”外婆举着的手一下子拍下来,妈妈刚刚“摆”好的一盘花蛤,被震得骨碌碌地往下滚。

    外头一阵当当的敲锣声。我们以为新妗娘来了,就急急的往外跑。其实不是,是一串儿被绳子穿起来的地富反坏分子在游村,一个个垂头丧气,灰不溜秋。一帮郑家湾的娃儿们跟在后边,拍着手顿着脚,按着节拍嚷嚷道:评成份,评着地主不承认!评价级,评着地主真苦极!我和春表妹点着这串倒霉蛋数人头,一、二、三、四、九个,果然还差一个。

    回到了老屋,外婆说,望什么望,你们当花轿来啦?早着呢!做新娘嘛,沐浴汰身,梳妆打扮,拜庙祭祖,辞别家人,名堂多着呢。临出门还要扭上几扭,要个养育钱,讨个顺风包,一只脚踏上轿门了,另一只还拖在地上,张口又要上轿金。一辈子坐一回花轿,不把钱要得足足的岂不亏了?轿子上了路,扛轿的磨磨蹭蹭笑笑闹闹,村村庄庄的后生哥儿们见路挡路见桥挡桥,新娘大方的,给够喜糖喜烟,他们才放轿过来;新娘若是个小气的,舍不得糖舍不得烟,只怕捱到半夜还到不了郑家湾呢!

    于是我们便不再张望。就在我们安安耽耽学着搓捏汤圆的时候,外头忽然鼓乐大作,一会儿,那顶轿子已经到达外婆的老屋,停在院子的正中了。

    “这新娘了好爽快!”接亲的一班亲戚说。我看看天,才半晌午,心想这四妗娘果然是极爽快的。大舅指定我和小我二十天的春表妹站到轿子旁边,新娘子下轿走路时,就由我们俩提着她的裙摆。我觉得很光彩很得意,想想看吧,你们都有谁有幸给新娘提过裙摆的?

    新郎不见了!猛丁的,不知是谁惊呼了起来。不啻一记闷雷,把整个欢天喜地的闹腾都打得蛰伏了下去。外婆由我妈搀扶着,很威严很威风地移将出来。外婆对那个喊叫“新郎不见了”的人斥道:嚷什么嚷!阿喜准是去请他的哥们儿来喝喜酒呢,还不赶快去找找!于是人们就四个一伙五个一帮地往各自认定的四舅“哥们儿”家找去。妈显然多了个心眼,叫过我爸悄声道:去看看阿凤,到底在不在家。又叫过我大舅二舅,让他们到奠耳河边、五洞桥头和娑罗树下去瞧瞧。我听得莫名其妙懵里懵懂,投河上吊的人才去那些地方,四舅好端端地放着新郎不做,难道会去寻死?

    人们四散出去寻找,连春表妹也跟着大舅走了。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那顶孤零零的小轿和孤零零的我。我便仔细地打量那顶小轿。那是半新的,专供婚嫁用的出租小轿,四个面画了些花儿鸟儿和穿戏装的男女,很是奇妙也很是好看。我便有了想坐一坐的念头,可惜轿门是关着的,进不去。于是便趴着缝隙往里看,我看到的一袭很大的红盖头,将新娘的上半身全罩在里边;沿着红盖头下去,便是红裙子红缎鞋。新妗娘当然也听到我四舅失踪的消息,却能够悄没声息的坐着,那红头盖晃都不晃一下,那红缎鞋移都不移一寸;能够沉静到这个样子,让我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爸转了一圈回来,对着急急迎出来的妈道:哪儿都找遍了,没人。妈沉吟片刻,说:到湾东边去看看吧。我揪住爸的衣角说,爸,带我去。

    湾东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这些由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方块连绵在一起的麦田除了属于郑家湾的,还属于前后左右五六个村庄。西北边的田坂中,凸出块孤岛般的园子,那便是郑家湾人十分忌讳的“大爿园”这是郑家湾祖先划出来的、有着特殊意义的园子,园子里上下参差着厚厚薄薄新新旧旧的棺材,棺材里的死者大约有这么几种:一是触犯了族规国法,被取消了进祖坟资格的;二是当时穷得买不起坟地也做不起坟墓的,暂时寄放着等发了财再做来移棺的;三是绝头户没后人给营葬的,由族里出钱买口薄棺抬到园上完事。大爿园的东头有棵叶子很少的什么树,孤孤的怪怪的,像领着棺材群坚定不移地奔向另一世界。所以大爿园是个多冤魂、出鬼魅、走蛇虫的世界。郑家湾的村妇们恨急了,就咒人“大爿园客”!或者“给你送大爿园去”!

    到大爿园没有正经的路,只有这块田和那块田之间的小田塍。爸择了条结实些的田塍,带着我向大爿园走去。渐近,我便看见那幡杆般的树下还有座小石屋;那光秃秃的树枝桠上还有个喜鹊窝。“哇”的一声惨叫,喜鹊窝里却飞出只白头颈的乌鸦,吓得我一下子扑到爸的怀里,爸干脆抱起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快速登上了园子。

    我们避开那被岁月和风霜消磨得掉出骸骨的棺材群,进了那座石砌的小屋,我看见了三尊比例很准却狼狈不堪的佛像;风化得看不出颜色的破衣布条,在西北风中呜咽哭泣哆哆嗦嗦,成千上万过冬的野蜂从洞里钻进,又从那个洞里出来,将赤裸的泥像搞得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就在中间的那个最大也最悲惨的泥像背后,我和我爸同时发现了我四舅。四舅一米八的身体佝偻着,浓密的黑发上粘满了蛛网,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大大的眼睛里却全是血丝。原来四舅并没有带着阿凤姑娘远走高飞,也没有去投河上吊,却躲在这些连自己都保不住的泥像后边。四舅就以这么个窝囊样子定格在我的记忆里,让六岁的我都有些可怜他了。

    爸爸终于把四舅领回到外婆的老屋里。四舅终归以新郎的身份站到那顶被冷落许久的花轿前,轿门终于开启了,鼓乐重新吹打起来。我看见新娘提起一只穿红缎鞋的脚,极镇静极平衡地迈下轿来。我和春表妹站到她身后,一人一边牵起她那长得不能再长的裙摆,然后跟在四舅背后,缓缓地向堂屋走去。从停轿的位置到堂屋的拜坛,也就二十来步路的样子,可是四舅和四妗娘走得极慢极慢,仿佛走了一辈子。

    四舅和四妗娘婚后的日子过得很是平静,既没有青天白日关起门来的卿卿我我;也没有隔岔五的吵吵闹。四舅照例到八里外的一个村办小学里去教书,早出晚归。四妗便和上面的三个妯娌轮流着烧火做饭,手脚麻利轻车熟路得像早就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人长得又不难看,起码比阿凤姑娘好那么两三分,把阿凤气得匆匆忙忙地找了户人家嫁出了郑家湾。

    外婆便有事没事地把四妗娘叫到膝前,今天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明天又问她想不想吃酸的,再过几天就干脆问她“身上”停了没有?四妗娘只是静静地摇头,很沉着地摇头。四妗娘因为好看,摇起头来也特别有味道。我有空就要往她的小轩间里钻,她便用红绿丝线给我编了一根很漂亮的书签,后来我上学了就把它夹在我的语文课本里,让全班女同学都嫉妒得掉眼珠子。

    可是四舅好像并不怎样亲热她,好不容易盼到个星期天,四舅并不待在小轩间里,而总是待在前门的菜园里。菜园里种着一排儿八九棵南瓜,四舅又是浇水施肥又是捉虫,侍候出一架蒲扇大的南瓜叶和一架金灿灿的南瓜花。

    有一天,四舅在又肥又壮的南瓜藤脚处,纵向划了一刀,然后捡了块瓦砾嵌进刀口。四妗娘问:“阿喜,好端端的瓜藤,为什么要划一刀?”四舅的眼睛只是盯着那刀口,并不回答四妗娘的问话。我觉得四舅舅不答话是不对的,便接过四妗娘的话追着问,四舅回答我道:“南瓜藤太肥壮了,就只能开花而结不了瓜,伤伤藤秧,那南瓜自然就结牢了。”

    四妗娘很沉着地在小轩间里住了两年,她的肚子也很沉着地一点都不大起来。倒是大妗娘二妗娘三妗娘沉不住气,先后每人又都养出个“囡儿假种”来,把个外婆气得三天两头闹胃疼,三天两头地托人到镇医院去买胃药。

    那一年的秋天,我的三位表妹都到了上学的年龄,便相约着让已经读了一年书的我带她们到学校去报名。外婆耷拉着个脸嘟哝道:“囡儿假种,读什么书!读得再好,她是替别人家读!”偏又指派着我们去晒谷。我看看外婆,忽然感觉到我妈的伟大。妈虽然也凶,虽然也有敲打我的时候,可是妈从来不说这样的混帐话。当外道坦的谷子耙开薄薄的一大片时,我们表姐妹四人便蹲下来玩“捉子儿”我们玩得很专心很投入,三猫娘家的鸡儿们乘虚而入,它们先伸长了脖子做了几个试探性的动作,然后便踩到谷上又抓又趴大啖起来。坐在台门屋里的外婆看得一清二楚,她大喊:死囡儿假种们,鸡吃谷了!我和表妹便扭过身子挥挥手,鸡退了,我们又全心全意地捉起子儿。那些鸡们很快便迂回转来。外婆又吼:鸡又来了!我们又转过身子挥挥手。如此反复几次,鸡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根本不把我们的挥手当回事儿。外婆终于忍无可忍,又苦于双足无法站立,便顺手抄起身边的谷耙扔将出去。鸡们当即魂飞魂散狼狈逃窜,而谷耙的耙齿却正好击中了春表妹的脚,跳起来的耙杆又扫着夏表妹的腰,倒下去的耙尾又打中了秋表妹的头。一时间鸡飞狗跳你哭我闹叫作一片,我一见势头不妙,就赶快撒腿逃回家里。一会儿,就见三位妗娘,怒气冲冲同仇敌忾地走到我家,向我妈诉苦告状。

    妈正盘腿坐在灶间一张搭起来的门板上,腿弯之间兜着我那才几个月的森弟。妈手拿一本小学课本,跟着我爸“ba——爸,ma——妈”地学习汉语拼音。听了妗娘们的诉苦,妈将课本一丢就说:

    “我娘就是那个死脾气!你们不要和她一般见识。不过话也得说回来,她那一谷耙是扔鸡,到底也不是有意扔人的!”

    三妗娘说:“就算不是有意扔人的,可蹲在那里的若不是‘囡儿假种’而是她的‘真种’,只怕是一晒谷场的谷子全叫贼给收了去,看她那谷耙扔也不扔!”

    二妗娘接着说:“还有更没有道理的呢,囡儿要读书,读的是我们自家的工夫,自家的钱,她偏又不允许”

    妈说:“说这个你们有气,我比你们更气!娘这辈子生了四儿子,就我这么个囡儿;在别家,还不珍珠宝贝的疼我呢。她呢,整个将我当路边草!家里再穷,兄弟们一个个都要正儿八经的供着读书的,我呢,光给她当拐杖提尿壶倒马桶!有几年,学堂就办在我们家堂屋里,整日价书声朗朗,我馋得不行,求着她好话说了几箩筐,她才皇恩大赦般丢出句话来:读吧,耽误我一点点活儿可小心你的头!你们晓得我那几年书是怎么读的?四更天,困头正重呢,强撑开眼皮起床,先将一大镬的粥煮熟;天刚蒙蒙亮,便提着一鹅兜的衣服尿布到河埠头去洗,树鸦子叫起来吓死人;吃罢早饭正洗碗呢,堂屋里先生已在点名了,甩着双手的泔水跑出去应声‘到’,慌慌张张跑回来洗完了碗才去上课。屁股还没将板凳坐热呢,她那边又催命了:三弟哭了!四弟尿了!不赶快死回来烧中饭来不及了!就这么断断续续地读了三年,死活再也不让读了。那时候我已许给了钱家,我便托人请钱家老爷子来说情。我公公对我娘说:亲家母,阿莲早晚是我家的人,看在她那么痴迷读书的份上,你就让她读吧;这学费、书钱和笔墨纸张的一应开销,都由我家出资可行?我那死老娘说:好亲家公哩!我晓得你们钱家有的是钱,哪里在乎个学费书费笔墨钱?可是我这囡儿是当丫头使的,你让她去读书,你就讨个丫头还我,只是这丫头么,也要像莲儿般的看着顺眼使着顺手不多口舌不惹闲气不偷不摸不谎不诈不勾引我家儿子的!死老娘硬是断奶般断了我的读书,害得我如今教这一年级的书还得现籴现粜现学现教呢!”

    我妈对外婆的这类控诉后来我又听过不知多少遍,这类控诉似乎达到了好几个效果,一是妈出了气,妈对外婆的苛刻从来耿耿于怀;二是妗娘们平了气,既然对唯一的女儿尚且如此,何况你们为数众多的‘囡儿假种’?三是证明妈有多么民主多么公平,妈控诉完了往往都这么总结道:我自己做娘就不这样,儿也一样,囡也一样,只要是能读书上进的,我讨饭卖血也要供他们读!

    妈不是信口开河讲大话,妈后来确实是这么做的,所以妈在我们姐弟妹的眼中,有着神灵般的威严和威望。

    这时候,我的春表妹满脸通红的跑到我家,她那好看的嘴巴此时正难看的一撇一撇着:妈、婶婶,不好了,奶奶跟三猫娘吵大架呢!我们听了都吃了一惊,外婆虽然脾气不好,虽然总是怨骂我们“囡儿假种”跟邻居们却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于是我们大大小小一班人马匆匆向老屋赶去。还在辘轳把胡同里,就听见三猫娘那破铜锣般的声音:

    “烂心烂肺的跛脚婆!你将我家的鸡打死了吓疯瘫了蛋崽子都打散了,你赔你赔你赔!”

    外婆也用高样高的嗓门回敬道:“长舌婆黑心婆!吃人家的谷生自己的蛋,黑心算盘打得巧,你养不起鸡就勿用养!”

    “你养不起孙子就勿就养!”三猫娘拍着手,跳着脚。三猫娘也是一对小脚,居然能跳能蹦,让我惊诧不已“你养不起孙子,拿我家的鸡出气呀?”

    “屁话臭话笑话短命话!”外婆大大地生气了,苍白的眼睛就有点突出了“我四个儿子,还怕生不起孙子?”

    “欺你现今就没有!一时三刻难得有!”三猫娘顺手就抓过一个看热闹的鼻涕虫,一把推到外婆面前“馋死你!馋死你!”

    外婆将脸一扭:“臭鼻涕虫,白给我我还扔出去呢!”

    三猫娘便又跳脚,这一回跳得很有节奏,她跳一下,骂一句,像念顺口溜:五十岁没得孙,茅坑头无法蹲,前世做孽重,有儿也没得孙!”

    这太恶毒了,外婆五十出头还没有孙子已经很痛苦了,三猫娘还用尖刀去捅外婆的心窝;更恶毒的是三猫娘还嚷嚷“有儿也没得孙”这不但是咒了我外婆,同时也在咒我四个舅舅都断子绝孙!

    外婆将骨骼粗大的手伸向三猫娘。我不知道她是想指着骂三猫娘呢,还是想抓她一把。只是她跟三猫娘还有一步距离,她想站起来完成这一步距离,可她的双腿只有哆索的份儿,哪里还站得起来?

    妗娘们只是在一旁看着,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看着,妈到底是外婆的亲生囡儿,便上前训三猫娘:“好没道理的东西,跑到我们家里吵架来了,不看你这把年纪的份上,我一把将你拎出去!”又对鼻涕虫们说:“去,喊你们爸来!”妈是郑家湾生郑家湾长,大了又嫁在郑家湾,妈说话行事从来是极有威信的,况且那些鼻涕虫和他们的父辈们,有的是妈过去的学生,有的就是现今的学生。三猫娘一听我妈发话,就先软了三分,这时候我的妗娘们便上去推她,推推搡搡地出了大门口,那老太婆忽然又回过头,余兴未尽地嚷嚷道:

    五十岁没得孙,茅坑头无法蹲,臭!臭!臭!

    外婆“大爿园客,大爿园客”地喃喃着,却弯下了身子,紧紧地按住胸口,我知道她的胃病又犯了,赶紧跑进屋里给她拿胃舒平。四妗娘正在镬里炒沙子,外婆一闹气,四妗娘就赶忙炒沙子,然后用滚烫的沙袋,去安慰外婆那疼得死去活来的胃。

    这一回外婆躺倒了三天。三天来,外婆不吃不喝,只是用拳头一遍一遍地捶着床杠,一遍一遍地哼哼道:“阎罗王,阎罗王,我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呵?”

    可是阎罗王不答话,且又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从那开始,我就认定了阎罗王是个混帐官儿,既然下狠心惩罚我外婆,惩罚得四个舅舅四个妗娘都生不出一个儿子来,为什么又不告诉外婆她到底作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外婆就是要改正错误,要赎罪,也不知从何做起。

    那一天郑家湾来了个完全陌生的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戴着一副墨黑墨黑的眼镜,手抱着一把很长的三弦琴,一路弹拨出噔噔的曲子,一路向外婆的老屋走来。我手拿几瓶爸爸捎来的胃药,正送到外婆的床前,外婆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喊道:芝兰(我四妗娘的名字),请算命先生!又对我喊:阿丹,拐杖!一会儿,病恹恹的外婆就和红光满面的算命瞎子在廊檐下相对而坐了。

    瞎子的话极奥妙,极飘渺,我当时半懂不懂,所以原话是学不上来了,却能够记个大概。那瞎子说,我外婆命中只有三子。外婆说:先生,我可要砸你的三弦琴了。那瞎子道:砸了我的三弦琴你也只有三个儿子。围观的妗娘们鼻子里哼出许多不以为然来,我和春、夏、秋、冬、风、霜、雨、雪等等表妹,忍不住小鸟般的叽叽喳喳:明明四个嘛,四妗娘四婶婶就站在你旁边嘛!

    那瞎子便开始掐指头。他的指甲又黄又长,掐着掐着便掐出几分神气几分鬼气来,忽然做惊慌状道:老太太,这可是大大的不好了。外婆青了脸,忙问怎样的不好?那瞎子咳嗽几声,口中念念有词:老太太你阴气太盛,阴盛必导致阳衰,老太太命中只有三子,如今多出一子,那就是命中不该有的你有了,那命中该有的你便没有了。恐怕那孙辈之中,是光开花难结果的了。

    一番话说得外婆微微颔首。外婆便将目光移到大门外的南瓜棚上,我们也将目光移到那个瓜棚上,我看到一满棚碧绿的瓜秧下,已经挂出几个南瓜了。

    “可有什么解法?”外婆问。那瞎子从一条肮脏的布袋里摸出一叠同样肮脏的、镶布的、折叠起来的牌子,他将那些牌子打乱,又理顺,顿齐,然后一溜儿排开,让外婆抽了一张。外婆急不可耐地抓了张牌,好像她的命运、全家的命运都在这张牌上。

    牌上是一个挽着头髻的人,看不清是男是女。这人右手执一把宝剑,正将自己左手的手指斫去,画画上有一摊夸张的血。画的左侧有两个字,头一个是“自”字,第二个我和妗娘们都不认得。那瞎子说,那便是“自戕”了。外婆急急地追问:什么叫“自戕”?怎么个“自戕”法?那瞎子举起个又黄又脏的指头,嘘了一声,说:天机不可泄漏。遂拿了算命钱,弹着三弦琴,噔噔噔地走了。

    那手执宝剑砍自己指头的家伙就留在外婆的脑子里。从那在开始,外婆那脸就少了些耷拉,一天一天地变出神圣、变出悲壮来。她仔细地观察自己的手指,手指的骨骼粗大有力。外婆的脚残了,外婆的手和手指在某种程度上就代替了脚。那阵子外婆特别爱喊“阿丹,拐杖”那几年我的身高特别适合于给外婆当拐杖,春、夏、秋三个表妹其实都跟我差不多大,可外婆不喜欢她们当拐杖,因为表妹们身材苗条体态婀娜远不如我结实,外婆那只支撑身体的大手落在她们肩上时,她们便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自身难保,让外婆得没有安全感。

    外婆研究着自己的手指,一边研究一边嘀咕,她一点都不心疼自己的手指,如果斫下一个指头能换得一个孙子的话,外婆愿意将自己十个手指都斫光。可是她斫掉了手指怎么走路?想到这里,便诅咒那个职业缠足婆是“大爿园客”也诅咒将她的双足交给职业缠足婆的太外婆。咒完了,就下定决心斫掉手指头,将来不走路了,就窝在床上看看孙子们乐吧。可转而一想,不行,她若有了孙子,非亲自带不行,妗娘们年纪轻不晓事得很呢,她们会将她的孙子热着冷着饿着撑着,困觉太死又要压着!

    外婆决定暂不把手指头斫去。可是,有什么别的法子“自戕”呢?

    外婆揉着那总是作疼的胃,整整地思考了半个月,终于思考出一个她自以为是绝妙的、完美无缺的“自戕”方案,这个荒唐之极的方案使得外婆后来众叛亲离吃尽苦头,又累及了我外公和她的亲生儿女、三亲六眷以及我们这些带与不带“外”字的孙辈们。

    我穿过外婆的堂屋去上学。学校在变作学校之前叫新屋,新屋和老屋之间只隔了个窄窄的道坦。新屋极大极宽畅,原本住着两家地主。地主被赶跑了,新屋的四分之三作了校舍和外地教师的宿舍,剩下的四分之一就做了那叫村公所或者村委会的办公室。

    外婆见了我,便喊:阿丹,拐杖!

    那天早晨我们班要听写,我有点害怕听写也有点害怕迟到,况且我当了几年的拐杖外婆从来没有叫我声“好宝宝”所以那个早晨叫我当拐杖我就有点不乐意。可是外婆叫了,我又不敢不乐意,我只得过去,怏怏地将背对准了她。我虽然也长大了些也更结实了些,可外婆那只大手从空中落下的时候,我还是摇晃了一下。

    外婆指路说:“出大门。”我心里奇怪却不敢问,因为外婆从来不出大门。小小的我像小小的拖轮,拖着外婆这沉重的负荷,缓缓地移过了大门。外婆又说:“去新屋。”我便又拖着她走过窄窄的道坦,走进了学校的后门。外婆说,找明哲去。于是我又拖了她去那个叫村公所或者村委会的地方。

    外婆在明哲叔的办公室里很有来头般地坐定,上课的铃声就急骤地打响了。我转身就要往教室跑去。外婆喊:回来囡儿假种!你将我丢在这里我怎么回家?我只得住了脚,一任委屈的泪水在眼里乱转。

    外婆说:明哲侄儿,近来可好?明哲叔说:不好。外婆问,怎么不好?明哲叔说:还差一个“地主”的任务没法子完成,明天要来工作组,批我右倾撤我的职倒不要紧,若是又重新从头折腾一次,岂不是要苦死人难死人?

    外婆将手往膝上一拍,说:这还不容易!我今天来,就是救你这个苦,解你这个难的,那个地主没人当,我来当!

    明哲步像被锥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他那十分年轻的紫棠脸因为意外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

    “先生妈!你该不是寻我的开心?这又不是参军当兵安排工作的好事儿,你没听人家都在念:评成份,评着地主不承认!评阶级,评着地主真苦极!”

    “我就是要这个‘真苦极’!”外婆说。

    明哲叔很怀疑地打量着我外婆,他一时弄不清我外婆发哪门子神经。我也很怀疑地打量着外婆,小小年纪的我搞不清外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明哲叔说:“先生妈!你家郑先生是个老爱国,你家二哥三哥又是打游击革命出身的,怎么说也不能将地主帽子往你家头上安呀!”

    外婆说:“我什么时候叫你将地主帽子往他们头上安?我说的是自个儿,我独自个儿!你看看,我一不种田,二不晒谷,三不洗衣裳,连走走道儿,还得个坚实的人儿给我当拐杖,整个的靠剥削过日子是不是?你那个地主呀,非让我当不可!”

    明哲叔着实被我外婆给难住了,又想着明天对付工作组更难,他只好抓挠自己的头皮,直抓得头屑沙沙地往他面前的一摞纸上掉。抓挠够了,他对我外婆说:“好吧,就照你先生妈的意思地主一回,对付过工作组再说,——喂先生妈,你叫什么名字?”

    外婆很庄严很神圣地回答:郑叶氏。明哲叔在那张落满头屑的纸上记下了这三个字,我也在我那幼稚的心里记下了这三个字,自以为掌握了一个异乎寻常的秘密。郑家湾忌讳长辈名字,将长辈的名字说出来叫“卖”就这“卖”也只是“卖”爸爸“卖”爷爷“卖”太公的,从来不曾有人“卖”过外婆。

    那个晚上,我将这个秘密“卖”给了春、夏两位表妹,却压根儿忘了将外婆当了“地主”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为了这个,我慈爱的外公和亲爱的舅舅们后来将我骂了个狗血喷头,骂我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妈则举起那个和外婆一样骨骼粗大的巴掌“啪”地给我个相当响亮的耳光。

    第二天的课间休息时,我穿过学校一条细细的弄堂去上厕所时,忽然感觉哪儿不对劲,那一间平日里堆放杂物的黑屋居然开着门,破桌烂凳被推到一旁又码了起来,空荡荡的一边墙壁上,斜“贴”着我的外婆,她的手腕上吊着根搓得很粗糙的稻草绳,稻草绳的另一头随便地拖在地上。

    我不知道是谁安排我外婆到这儿来的,又是谁当拐杖将她拖到这儿来的。三天后明哲对着我那日夜兼程从部队赶回家的三舅解释说:原本打算是让先生妈凑个数儿,一不分她的田地,二不搞她的批斗;可是工作组一来,发现了一个特殊身份的地主,勒令立即抓起来明哲又凑近我三舅,很知已地说:“我看你也别去找这个麻烦了,弄不好说你为地主分子翻案,那可是真个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一天我外婆就像一条巨大无比的壁虎,紧紧地贴在那间黑屋的墙壁上,她那双该死的小脚站不住,墙上又无窗无洞无柄无把无一件可以抓住的物件,外婆只得摊开了双手趴着墙壁才不至于倒下去。几年之后我偶尔走进一座教堂,看见一个名叫“耶稣”的男人很健美地钉在十字架上,我便很自然地想起趴在黑屋墙上的外婆,觉得他们简直是同出一辙。

    侧着脸贴在墙上的外婆看见我,便喊道:阿丹,端条凳子这时候我才发现外婆头发蓬乱面容憔悴眼仁惨白。我肯定是吓坏了,我无法克服外婆那副尊容给我带来的恐惧。我没有给外婆端凳子,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给外婆端凳子就溜回了自己的教室。

    那以后就开了外婆的几场斗争会,台子便搭在学校的操场上。就有人提出让我妈也揭发外婆的罪行。妈跳到了台上,想都没想就指着跪着的外婆控诉道:我可被这个地主压迫惨了!有个北风怒号大雪纷飞的日子,她(从那开始妈提到外婆就不再喊娘而光说她)竟逼着我上奠耳河去洗屎布,我赤着脚顶着噎死人的风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河边走,脚下一滑,臂弯里沉沉的鹅兜就滚了出去摔作几爿。三猫娘从她家的窗口见了我,便说:这个鬼天气,狗都打不出门,天底下再也寻不出第二个像你娘这般狠心的!

    她晓得后倒把三猫娘给骂了一通,说亲生囡儿你也挑嘴舌,将来还不知道怎样挑弄我儿媳呢!妈说到这里还特别喊三猫娘说: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做个证!三猫娘连连说道,正是正是,这跛脚婆早该是地主了。又对我外婆举起拳头喝道:地主婆,黑心婆,我挑弄了你儿媳没有?挑弄了没有?

    那个傍晚,在八里外村小学里教书的四舅,在镇上印刷厂当排字工人的二舅和在郑家湾种田的大舅和妈都集中在外婆的老屋里,他们气急败坏义愤填膺地指责外婆昏头昏脑莫名其妙,讨个地主当当害他们有口难辩狼狈不堪难以做人。外婆先是拉长个脸听着,嘴角带着明显的不屑,直到妗娘们都鹅一句鸭一句地插上来了,外婆突然大吼一声:“都给我住嘴!浅眼皮没眼色的东西!我当着地主让人家跪着斗着骂着猴子般牵着都受得了,你们反倒受不了?这叫作自戕!自戕!懂吗?”

    舅舅和妈妈越发地不懂了,可是我懂得,和外婆一块儿算命的妗娘们懂得。大妗娘就将那算命瞎子的话学说了一遍。二舅舅听了这话反倒暴跳如雷,他大嚷着:混蛋!百分之一百的混蛋!你以为这么斗斗就完事了?告诉你,我的入党问题吊起来了!我妈也接嘴道:我的模范教师也泡汤了!

    外婆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又撇嘴道:我不信。我跟明哲说好了的,我当我独个儿的地主,跟你们不相干的!再说,党员、模范什么用?当不得吃当不得穿,断子绝孙才是最要命的!

    外婆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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