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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娘”是个称谓,这个称谓是我妹妹的创举。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妹妹仿佛灵感一来,就开始这么称呼了,带点拖音,带点撒娇。我觉得这个叫法新鲜,贴切,亲情浓浓,韵味十足。

    可是我一直就没能喊得出口。少小时,我就非常羡慕妹妹,她能使严厉的母亲变得慈靄,让阴云密布的脸变得和霁。可是我不能。小时候,我算得上个“不肖种种”所以常受鞭笞。挨打的时候,我不哭,也不跑,更不讨饶。后来也见过母亲打弟妹的,弟弟哇的一声撒腿就往外跑,妈追不上,也就作罢;妹妹认错快,且哭得凄楚,妈的手也就软了。只有我不知进退,死死地钉在原地挨着,一边还悲壮地想:就不跑就不讨饶,让你把我打死算了。

    出嫁以后,我给母亲定性是威严有余,慈爱不足。可是,娘家却是我的大后方,母亲是有正式工作的,可她总能抽出时间把一切做好。我每次生产、坐月子都是在娘家,至今我想起我先生没有为三个儿子的出世出过一分力、担过一点心、听过一声惨叫、递过一块尿布就愤愤不平。那一阵母亲被贬到偏僻的农村小学教书,为了伺候我,她每晚都黑灯瞎火的往回赶,有一回在跳过一条抽水机沟时,摔得浑身鲜血淋漓。有一次我得了严重的胃溃疡兼胃下垂,母亲到处打听偏方,还按那个很怪的程序煎药,整整侍候了我一个暑假;我常常把孩子养得面黄肌瘦了,就把他们往娘家一扔,几个月后,领回的准是个白白胖胖又长大了许多的宝贝。

    母亲为我付出了很多,可是我并没有觉得她的伟大。她一如既往地严峻着,没有写在脸上的温存,更没有那种让我很甜蜜、很女儿的感觉。不懂事仰或是自私的我就是不能像妹妹一样跟她很亲近起来。

    我以为自己很忙,回娘家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母亲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这次回家准备住几天?当我说出不能久待时,她就不满地唠叨说:“爆火种,又是爆火种!”“火种”就是那种烧饭时从灶洞里爆出的火星,瞬现即逝。

    有一晚,母亲和我抵足而眠。半夜里我醒来,发现母亲正在给我揉搓腿脚。我问妈怎么啦,她说,你的腿有病,你睡得不踏实。真是知女莫若母,我真的有关节炎,睡梦中常常酸得一踢一蹬的。我有所触动了,长到这么大,这可是第一次有人给我揉伤痛啊。

    80岁那年,母亲摔了一大跤,半个月知觉全无,醒来之后就有点轻微的老年痴呆症。我感激这个痴呆症,因为它使母亲放松了。从来害臊唱歌的她,居然跟着老爸学会了一首首的新歌;从来不“贪玩”的她,居然同意老爸置乒乓桌,老两口欢欢喜喜地打起乒乓来。

    去年春节弟弟家新屋落成,母亲坐在一条圆形塑料凳上,非要拉我坐在她的膝上。她一定是惦记着我写过“母亲的膝头,总是让一个又一个小弟小妹们占了,从来没有我的份”的句子了,想在有生之年给我一次性补偿。可是我不敢,一是母亲一大把年纪,被我坐垮了怎么办?二是我这么个庞然大物,还作小女儿状坐在她膝头算什么事呢?可是她坚持着,非常固执地坚持着。我只得把背给她,小心翼翼地在那衰老的膝头沾了沾。

    去年十月十一日,弟妹们给我打电话,说妈得了肺癌已转移到肝脏,医生说活不过两个月了。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这怎么可能呢?国庆长假,她还给我们一大家人做这做那的,我们临走时,她还洗了好多的家养鸡蛋,煮熟了让我们带走。

    我急急地踏上了回娘家的路。病床上的妈,已经消瘦了许多,见了我第一句话是:这一回打算住多久?别又爆火种啊!我说我这一回非住得你烦我不可。那一天,母亲的精神显得挺好,几天未下地的她让我搀着从医院的后门出去,绕了一大圈从医院的前门进来。我还带她吃了次火锅,她的胃口居然不错。弟妹们偷偷地说:奇哉怪哉,怎么你一来老妈就像个健康人似的?

    可我只待了四天就回家了。几天之后,弟弟打电话说,妈不吃东西了,连我们都认不出了。我心里直发酸,匆匆忙忙赶了去,见妈瘦得脱了形,眼神似乎都散了。我俯下身,把脸儿给了她,问:我是谁?妈定睛看了看,双眼突然一亮,口齿清楚地说:你是我大囡,你是国丹。弟妹们又说奇了怪了,你好像带了仙丹妙药了。那一天我给她喂吃的,一包芝麻糊三五口就喂了下去。

    我最后一次赶回家,见母亲气若游丝,瘦得是真正的皮包骨了。弟妹们喊:妈妈娘,大姐来了。母亲忽然睁开了眼睛,伸出如槁之手,在我的脸上抚过来抚过去,最后停在我的右眼上,嘴里在嗫嚅着:你这只眼睛不好,不要、在电脑前坐太久

    这是我记事以来,母亲第一次抚摸我。我泪如雨下。

    弟妹们说:你是神仙,妈妈娘见了你就来精神。看来又能坚持十天半月的了。

    当天我接到台州的一个电话,非要让我回去不可,我又一次“爆了火种”临别的时候,我想喊一声妈妈娘,可还是没能喊出口。

    第二天中午,母亲走了。临终时,全家大小几十口都守在旁边,病榻旁独缺我这个不肖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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