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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说:“小成,快吃饭!都怪姑妈多嘴!”陈志成说:“我不怪姑妈!的确是我没好好读书!现在想读也晚了!只是我妈说话气人,开口就说我要跟我二大爹一样。我当然要问凭什么要这样说!要是我跟我二大爹一样,我就丢个炸弹把吴家炸了,自己去偿命!再不然就屙泡尿在牛脚迹窝窝里,浸下头去浸死!”

    富华仅仅是刻苦,学习怎么也进不了班上前几名。天主大为着急。开学即由天主、谢永昌带去省上报了专业考试。天主这班还有许元朴等,都去参加考了。成绩都在全地区前几名。

    几个班相较下来,天主这班成绩是最好的。天主只叫学生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鼓励范昌卉等加油。范昌卉等学习刻苦,不分昼夜,连走路上课都是昏昏忽忽的了。天主班上又有王冯志等人,都是努力加油。小村的韩石,也来天主班上补习。他考体育。天主深怜他家境贫寒,无法补充营养,给他些红糖。向体育老师借了个铅球来给他,天天抱着练。回小村是六十多里路。天主叫他,周末一路把铅球丢着回去,回来又丢着回来。

    原先天主分来时,就与班上学生约法三章:第一,他和学生互相监督学习。学生学习懈怠了,由他监督。他的读书、写作懈怠了,由学生监督,提出批评意见。结果是他倒比学生做得还好。学生比他懈怠多了。原先他提出自己要保持与学生一样的生活标准。要保持清苦,以励拼搏。所以天主以前吃饭是吃洋芋,洗脚、洗脸、洗澡,下雪天都是冷水。前一两年还做得好,未比学生太优越。第二,学生三年毕业,都要考取中专、中师。但如今已做不到了。三年前原班的学生六十多人,如今只有十多人。其余二十多人,都是留级生、补习生。而且原班生学习都不好,赵在星就上天主这班的英语课,一年下来没正规地上过一节课。又都受外面影响,谈恋爱者比比皆是。能望考取学校的,都是几个留级、补习生。而天主有时遇上原先的学生如今失了学的,完完全全又是一个农民了。有的结婚了,已有小孩了。他们老远见天主,忙逃到一边。天主叫住,说:“逃什么?”他们红了脸说:“不好意思见孙老师了。”天主无言,说:“以后怎么办呢?”他们说:“只有挖地、种生产了。”天主回顾过去,就发现这三年是白干了。第三,约定是三年后天主也要读完该读的书,形成完整的理论,出版几部长篇小说和专著,一到他们毕业,天主也就走了。到更大的地方去创业去。

    天主大为悲哀,原来害怕的东西,现在要出现了!再过几年这些学生回来,也像自己三年前回来一样说:“这个孙老师,还在这里,一点进步都没有。”问题是自己现在已安于现状,不复觉醒。从前深以为怪,大觉可怕的,现在已以为常,不复担心了!

    许世虎那个班,是已绝望了。注定是一个都考不起的。只有十多个学生,上课下课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扑克牌摆着打。许世虎已懒于去上他那一班了。天主去上课,学生还在打牌,说:“孙老师,不消上了!反正我们等着照张毕业相就回家了!也算是读初中一场。”

    吴明道那班,秩序是比许世虎这班好些。然据说有望考取的,也只有一个学生。吴明道也不管。吴光正、吴明珍等全力为他活动调下米粮坝去。吴明道也难过,跟天主说:“难过啊!原来在学校里时,满腔豪情,只等着出来大干一番。干了两年,干到这个地步!升学考我那班肯定光头!不过亏得学生明白,我是尽力了!我问他们‘怪不怪我?’他们说:‘不怪!’我说:‘你们要怪我,我也无法的!’要干大事,只有去别的地方,又哪里去得了呢?这一生人,只有庸庸碌碌过了!几年前哪里想到要这样过呢?”吴明道成天就是跟赵在星等人喝酒。一天晚上从道班上去喝了回来,学校大门已关。二人爬围墙时,都栽倒下来。赵在星后脑勺碰了一个大洞,吴明道额头也是血淋淋的。都爬不起来,在围墙底下哼。张一行的妻子在米线店里歇。开头以为是狗哼,后才听出是人哼来,又以为是鬼哼。吓得魂都落了。等天亮学生才发现,二人已流了一大摊血,人也冻得要死了。忙救了回来。把张一行气得要命。

    而吴明道虽不与天主是同道,但就教书来说,还是教得好的。能力、品行都又在一个层次,与赵在星、邹理全等不同,就是不嫖不赌,毕竟是家在法喇,父母姐妹都是正人。他喝酒,实在是无事可做,借以消愁,这下感喟:“天主!我是羡慕你还有可做的事!像我学这数学,除了教书,再也用不上了!你外公是崇拜你得很!天天骂我说他是白养我了!我也明白他的苦心!然而有什么办法?我父亲是独子,我又是独子!所以你外公盼我成人的心情!比你爸爸盼你更迫切!你父亲值得了!也说你是个孝子。父子俩名声都好!我就不同了!我父亲满肚子气,我妈也气病了。我也难过!非但报不了他们的恩,倒惹他们气!”

    吴明道的情形天主有所知,原来吴光正考虑自己家已是两代独传,吴明道刚毕业,即叫赶快结婚。目的是因计划生育政策,双职工只准生一个子、女。想趁吴明道的妈还动得了,又在法喇村,山高皇帝远的,先生一两个给李母带着养大,再名正言顺地生一个。但吴明道并不想这样仓促。年轻人梦多,想的也还多。哪里想为生子女而生子女。吴光正有气:“过些年你妈溜不动了!你就是想多生,请谁带着养?”吴明道家妈也说:“明道!我是要近六十了!现在你生来,我还有精力帮你拖扯!等我七十岁了,要帮你的忙还帮得上?那时我还要人帮忙了!”吴明珍夫妻、吴明会夫妻都劝:“爸爸妈妈就只有你一个!原来盼你读大学!这下读了,现在盼你的也就是这个了!你要争气点!法喇村干工作的,谁不三个两个的暗里生了来,明摆着养?谁来说?趁现在机会好!”普成杰说:“你生了来,妈带着!我们也稍帮点忙!六七年眨眼就过!就读书了!就是十年,也快得很!那时你只管来带你的儿子了!”吴明道说:“我何尝不想照顾父母的心理,但哪里又一下子就讨个媳妇来了?要在荞麦山讨一个,单位上的又这么少!以后要调县城,更麻烦!要讨米粮坝的呢?你们也认得:米粮坝又有几个姑娘是没有男朋友的?而且现在的姑娘,有几个正经的?米粮坝的姑娘,一百个难说有五六个真货了!而且我还在荞麦山,谁又嫁我?要讨个农村的,倒便宜!你们也肯定不同意!”一家人想想,也的确是,因是又要帮吴明道调动,又要忙搜罗探访媳妇,心内忙得不可开交。而吴明道自己,想自己的未来,忙自己的调动,又得父母之忧,也是问题越多,越想不清。

    再一个就是周永恒那班,更比吴明道那班的好些。估计考得起的有四五个,有天主这班估计的一半多。周是师范毕业的。学历、能力自然无望和天主比。心内虽嫉妒,但在荞麦山这地方,有能力无能力的同样过日子,竞争之心也就稍减。他那一班,管的极好。成心要在全年级树个标本。所以运动会等各种比赛,都超过天主这班。而天主对这些,一概不管,只要求学生加油读书。所以什么篮球赛冠军等全是他那一班的。天主这班,都是倒数第一。倒是文娱晚会,天主这班的女生听周老师鼓励他那班学生要超自己的班,大为天主不服,说:“周老师处处都想压过孙老师,孙老师咋硬不跟他争?难道我们一点本事没有,争不过人家?我们硬要为孙老师争气!”就组织起来,排练节目。每次都压过周永恒那班,把第一夺了。

    如今学校又要举办全校“元旦”文娱晚会,学生又自发组织起来排练节目,说要夺了第一,为孙老师争气。天主把他们叫来,说:“我不要你们给我争气!你们自己为自己争气没有?升学考不起时怎么办?你们这时倒给我争气,我到那时是给你们争不来气的!我自己的气由我自己争好了!你们每天只晓得排练节目,可见你们读什么书!”

    她们忙一哄而散。回去仍加油排练。结果又夺了第一。得了奖状,就送来给天主。天主不要。她们说:“老师贴着多好!等我们老了,又来看孙老师,还看得见这张奖状!那时多好!”天主说:“等你们老时,我早死了!人去屋空嘛!这屋也易主了!”

    全校教师,忙的忙调动县城,赵在星、吴明道、荣昭等自不用说,在县城里都有亲友为他们操办调动。这一伙乡村出身,在县里没关系的,也强去闯。或去找米粮坝中学校长,或去找镇中心学校领导,又去求局领导。拖的拖火腿去,买的买红塔山去送。反正在所有人心中,调进县城就是人生最大的事。能谐此愿,也就人生无憾矣!

    人的处境不同,希望、理想也不同。又有拼命想调入荞麦山中学来的。岳英贤之弟岳英华,师范毕业分在乐治乡小学,想调到这里来。岳英贤又找局领导,又来找张一行。反正论来论去,都是亲戚。罗正万也来找张一行,要把罗新成从花紫岩中学调过荞麦山中学来。什么柳富豪之妻在干冲小学,朱民蕴的女朋友在草皮地小学,各各都来求张一行。

    张一行雅爱文艺,竭力地凑出点钱来,催天主办份刊物。天主哪有心肠办这些小事。张任命天主为校园文艺主编,陈兴洪为副主编。刊物要的钱多,搞不起来,就先搞黑版报。陈兴洪得当了副主编,想到弄到个官来当了,大喜过望。而天主只管读他的书。陈兴洪审了稿子,拿来问天主如何,天主也相信他的才能,都说:“可以。”陈说:“老孙,你抄嘛!”天主知陈也同世间的所有的人一样,爱出风头,也爱表现,说:“老陈,你的字好!我这字出不了手。”陈说:“都让我把着干了!你也来表现表现嘛!”天主说:“能者多劳!你是能者!自然该多做些。”推让一番,陈兴洪被天主说得乐呵呵的。提了尺子、凳子,拿了粉笔、稿件。本来天主说:“你如忙不及,我见有些学生粉笔字很好,也抄得认真。他们乐意来帮忙,请他们也来抄抄。”陈口头上说:“自然,自然,这也是锻炼学生。而且众目睽睽之下抄这校报,是很光荣的事,谁不愿意?”有的老师也想展示一下自己的黑版字,争着要来抄。陈都不让他们参与,自己一人,天天在黑板上抄。写一阵、瞄一阵、笑一阵,问天主:“怎么样?”天主都说:“好!好!太好了!”陈更得意,抄得更起劲。

    但有一利必有一弊。张一行就凭这抄字,发现了陈兴洪之愚,天主之明。立刻提拔了陈兴洪当教导副主任。

    但过几天,一封中国作协及一封北京大学的信寄到荞麦山中学来。都是熟人写来给天主的。赵在星见了那信封,心内寒了许多。天主去校长办公室拿信,见赵正盯信封看。那眼神,温顺得如绵羊一样。说话也客气得很。天主即刻明白。拿了信出来,就悲哀:此举说明了他天主可怜,说明了赵也可悲。校长是张一行当着的,他才代理一个月,就自然流露出那种神色来。莫说代理,即使他真是校长,又能奈我何?但他代理这么一个角色,就作如此,不正深刻地说明了我的下贱、可怜了么!一个代理校长,也就可以掌握我的命运了!正说明我贱如泥粪!但一封中国作协及北大的信,就算得什么!就可把赵吓到那个程度!赵连这样的信都不可巴望得到一封,更说明了赵之贱如泥粪!

    天主郁郁不乐,到后面山上去走走,深刻地想了。一是作协的约稿信,二是陈老师到北大读作家班,联系了诗刊为乌蒙开个专辑,叫天主寄照片、简历及十首诗去。天主才想起,这一年除了看书,哪有什么作品?这一年是虚度了!再加上刚才的悲愤。天主扼腕可惜于这一年的时光。

    聂传顺老二儿子聂学君原在荞麦山中学读书时,与李志五、李兑是一伙,毕业考不起,又到则补补习。在那边打了架,大腿被杀了一刀。无法,聂传顺只好来找张一行,仍要送回荞麦山中学来补习。张说叫他与天主说。他就来找天主:“侄儿子,大姑爹是无法了。你大老表也不成器。给他买个农用车呢,又不好好地开。讨个媳妇在家,也只会跟街上那些破烂乌七八糟地乱整。现在两口子闹离婚了。你二老表在则补也读不下去。张一行说你这个班好,只好来你这个班补一下习,要望你收下。”天主无法,只得收下了。聂学君一来,就与天主说:“老表,你要打谁,吩咐一声则补社会的弟兄我纠集得起两三百人来。”天主憎恶,说:“你好好学就是了。我会打什么架!”

    这聂学君在天主班上,仍是带一批人东征西讨的。去别的班逞威风。天主无法,叫来说了几次。渐渐与天主矛起来。后来干脆扬言:“孙天主那厮。我不看我孙平玉大舅老实巴交的话,我就揍他了。老表弟兄的,他还敢在我面前充毬的老师。”

    这一日聂传顺与他吵了架。他就提菜刀要杀聂传顺。聂传顺无奈何,跑来学校里,找到天主说:“侄儿子,你是他的班主任,你去劝一下可能还起作用。我是养了个混帐儿子,无法了。”天主坚拒,说自己去了也是白白讨辱。聂传顺无奈,就在学校里躲了一天。

    聂传顺那老三儿子,小学毕业也是考不起的。花了两百元买进荞麦山中学来读初一,总带着三五个小姑娘,面黄寡瘦的。很多老师说:“聂传顺家这娃儿,十七八岁肯定肾就衰竭了。”

    毕业考试过后,学生就到毕业了。天主亲历了自己手创的一个稳定的集体的崩溃。随升学考试的临近,这个班也在一天天地逼近成为历史。对全体学生来说,他们要经此,走向更好的选择去。毕业是好事。天主也不是不知道。听学生仍提议:“孙老师,再带我们去春游一次嘛!不然往后直到永远,我们都不得你带着春游了。”天主听了,惆怅莫名。明白学生是爱他,爱这班级,如果不爱,此时还有何心肠呢?但游,也不过是为未来添一点美好的梦罢了。

    学生兴致高得很。对未来各有想法。这天就想好了爬最近的一座山。全班买了米线诸物。男生背东西,女生舞红旗。范昌卉说:“但愿我们考到哪里,你都能调到哪里去教我们就好了!我们永远做你的学生!再不愿别个老师教我们了!”天主说:“不可能!你们不要把世界想得太小了!好老师们多着呢!”他们说:“多在哪里?荞麦山中学几十个老师,如你的一个都没有。听杜菊红他们转学下米粮坝中学去,说那些老师比你也差远了。谁不怀念你?”天主说:“也不可能!换了老师,都是这样的。”他们说:“不是。就像老师初二那半年不在,马朝海老师当我们班主任,教语文。看得出他还是想比得上你。但是无论他怎样努力,始终不能令我们满意!你教我们,连课都不备,我们还是觉得比他备课上都写得满满的还好!马老师天天压我们做作业。你不压。他又从不叫我们朗读!我们是太想朗读了!脖子都生锈了,他还是不准!他当班主任,天天管,管得又仔细,我们一点笑声都没有。你不管,我们也会自觉,还天天有笑声。”成辛肖等人说:“我们都报一样的志愿算了!都报高中,我们考在米粮坝中学去。孙老师也调去米粮坝中学教书,又当我们的班主任!”个个都说好。天主说:“更是幻想了!”

    一路走,一路讲。到了山上,集了柴来,开始野炊。每人一大碗米线。吃了以后,大家唱歌、舞蹈。过一阵,就有人提议写作文。都赞成。反正这班学生是被天主教出写作癖了,动辄就是作文。天主现在一事不管,只静静地体味着。大家公拟了题目,争论一时,定了题目是十年后的会见。大家说:“孙老师也要写!”天主说:“我即席演讲算了!”大家说好。

    刘兴礼最先写好。交来给天主:

    十年前初中毕业时的壮志,早已消磨干净了。沦为农民的我,又回家乡的五亩黄土地里。二十六岁的男子汉,除一妻一女,赤贫如洗。孙天主老师当年对我的期望,全落了空。作什么家,我已做家了!

    傍晚,一个高大的身影进了我的小茅屋。我抬头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万里之外的孙老师,竟到了这里。原来他是从北京回来,检查工作,为把家乡建设好,早日脱贫,因此千里迢迢赶来的。知我不才,特来问罪了。

    我惶然不已。忙叫妻盛饭,倒了酒来。敬了孙老师。孙老师喝了一口,发问道:“兴礼!我写了多少信,发了多少电报给你!为何你连答复都没有?”

    我大愧,说:“老师!学生是无脸见你!当时你把我悉心培养,鼓励我当一个优秀的作家,超过你。但高中三年,因我数学、英语两科不好!只能望大学之门而莫及也!父母年老,无人照料,因此辍学回家。越发穷窘无聊,到这个地步了!我还有什么脸给老师写信?我先已辜老师之寄我以作家之望,干脆再负老师给我以回信之盼了!因为我已深愧师恩了!”

    孙老师还是十年前那简捷明快的性格:“胡说!还记得我那时就叫你们的话:从头开始!永不认输!人生就是拼搏!生命不息,冲锋不止!从现在开始!就当你现在才出世!一切刚开始!”

    我又热血沸腾起来,忙站起来。表示说:“老师,我一定努力!实现你的重望!我就去读自修大学,就去外面闯,创立一个世界一流的企业,实现你对我的期望。为期两年!那时老师再来检查。如若失败,我就自杀以谢老师了。”

    孙老师点头:“对,这才是我的学生!自杀是不行的!我那三年中,何尝有一语是教你自杀?”

    我忙说:“是!”吃了饭,孙老师要走。说事很忙,办完还要回单位去。我就送老师出门。见老师高大的身影,仍不减于十年之前。而老师的学问、气魄,更非十年前可比了。

    送了孙老师回来,我哭了。我翻着孙老师新近发表的文章看,泪水一一滴在字上。我想起十年前老师要我们争当英雄的教诲:“自知者英,自胜者雄。”而今我是自知了,是自知我不行了!是知我不英也不雄,永远辜负老师的期望了。刚才那一番豪言壮语,不过是临时以糊弄恩师罢了!

    天主看完,眼里含满泪花。看幸婉君交来的:

    人生如梦!无一职业的我,流浪在某大城市街头。

    忽见前面走来一人,高大的身影,匆匆的步伐!正是我初中的班主任、语文教师孙天主老师。十年一晃而过,他已从那偏远的米粮坝县荞麦山乡一所中学里调到这里来,成为著名作家了。十年来我是多么想念孙老师,然而一封信也不敢写给他!因为我实在太辜负于他的希望了。

    孙老师刚好迎着我走来。我赶紧躲往旁边。如今三十三岁的孙老师,仍是那样年轻,那样自信。他目不斜视,匆匆而行。我热泪盈眶,差点喊他了!但我赶紧蒙住了口,低下了头。这一瞬间,老师已过去了!

    难得的再见!无望的相逢!我情不自禁地跟着老师走。我知他仍是走路不会朝后看的。孙老师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我落下了一掬一掬的泪水!

    夜来了。街上人是那么多!在拥挤的人群中,我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孙老师的步伐。但最后人一拥挤,我稍慢了几步,孙老师已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到处找,但哪里还找得到呢?

    我不过仍然无止境地流浪着罢了!

    又一些泪流从泪腺里涌入天主的眼眶。天主使力睁大眼睛,想要把它们包容住。又看范昌卉交来的:

    眨眼就是十年。我们师生会见的日期已到了。

    十年前初中毕业,我们央了孙天主老师带我们夏游。定题写十年后的会见。所有的作文交由李老师保存。约定十年后集会,来验证这些文章

    天主的泪,再也掩不住了。他眼皮刚一紧,就下了面颊来。干脆就用袖子揩了,继续看尤如龙的:

    干活干得太累了!我决定去赶一天荞麦山街。我吃了早饭出发,半天时间,到了乡上。

    迎头就碰见了马三。我问他:“你现在在干什么?”他说:“我婆娘也在农业上!我大儿子九岁,小儿子七岁!大儿子读小学三年级了!学习还可以!小儿子刚发蒙!你呢?”

    “我与你一样的!只是两个都是姑娘!大的读二年级,小的读一年级。”我说:“那我两个就做亲家!把你两个姑娘给我两个儿子算了!”马三说:“等他们长大了再说吧!姑娘大了不由娘!我们两个老同学说了也白说!”

    我就问:“马三,你要买些什么?”马三说:“要过年了!买张年画回家贴贴。”一句话提醒了我,也想买张年画。都朝新华书店来。忽见书店门口写着:“新到孙天主老师诗集、散文、小说集。数量有限,欲购者从速。”

    我和马三大喜,跑进去。见我们原班的老同学都在这里买孙老师的书。我不买年画了,全买了孙老师的书。马三也不买年画,高高兴兴地买了孙老师的书,翻读起来。我买了书急忙朝家里跑,我要告诉我的儿子:“我初中时的班主任孙老师出版了很多书了。”要他好好地读书,不要像我一样,再当一点出息都没有的烂农民了。

    天主看了,又觉激动不堪。这下交来的更多,天主忽忽的读,边读边流泪。

    最后是孙富华的:

    大哥成为著名战略家。他的战略已为国家和民族作出应有的贡献了。大哥写信来说:“弟弟!人生渺小。作为天地间渺小的一分子,能做到这地步,我也满足了。”

    挟着一片思乡之情,大哥准备回来探望故乡。我们这全班同学听得,齐集到法喇村来。自从十年前大哥不满于庸庸碌碌的生活,负气而走以后,再没见过大哥了。

    一辆小车从横梁子驶下来。我们迎上去。大哥走出来。他更高了些,胖了些。

    我们见面。都变样了。我和同学们,都有妻子儿女了。

    大嫂带着侄儿走过来。侄儿名叫孙元临。是大哥十年前就想好了为他取的。

    父母都老了。见着大哥和侄儿,老泪横流。

    晚上我们在法喇小学聚会,重读十年前的文章。大嫂伴奏,大哥放声歌唱,唱的是友谊地久天长。一夜易过,转眼天明。大哥就要走了。我们送他远去。祝他能够有更大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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