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皑皑山峦透着微茫的绿意,镜头切换,又变成了漫山遍野的樱花,一望无垠的海岸,长长的新干线,是最典型的日本风情。佟槿栖“哧”地笑出声来,

    “他妈的老莫这家伙,尽弄些黑色幽默。”

    我也笑了,笑了一阵觉得空气有点僵。佟槿栖又点起一支烟,只吸了两口便在烟灰缸里掐灭,他有些心神不宁。我想我很不识相,扰乱了佟槿栖的作息。我试探着问:

    “还等老莫吗?要不我先走了。”

    “别别别,”佟槿栖制止我“老莫这人很认真的——”他的话语焉不详。我突然感到很深的失望,呵不不,不是我,是住在我心里那个胆大包天的简微红,是她感到了失望。

    “那么我在这里一直等着老莫?”我消极而委屈地一口气说下去“可是我跟他并不熟啊,随随便便一句话我就当了真,傻乎乎地等,呆会儿他该笑我自作多情了。”我竭力忍住不哭,但眼泪夺眶而出,我转过身去,不让佟槿栖看见。

    “雨下大了”佟槿栖自言自语地说着,站起身,从我旁边越过,将窗子关起来。他退回身的时候,在我的感觉里,是很缓慢的,非常非常的缓慢,像一个慢动作的回放,一点一点地,他重新经过我身旁,就在那个刹那,我晕眩般地伸出手去,抱住他,拼命拼命地抱住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抱住一块浮木。

    最初他没有动,僵立在榻榻米前,任凭我把脸贴在他的小腹,眼泪鼻涕汹涌地糊他一身。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一刻漫长得像是永永远远都不会结束。当他终于意识到我在哭,忽然用力抓住我的双臂,像逮一只小狗一般把我从靠垫上提起来,我疼得叫了一声,他却全然不在意。他轻而易举地如同抱小孩子那样拦腰抱起了我,我不得不用双腿缠住他的腰,我可以想象这姿势多么地可笑。然后他开始吻我。

    佟槿栖的吻极具侵略性,他的舌头霸道地在我的口腔里全面搜索,一点都不具备脉脉温情,反倒像科学探测仪正在精确地检测我的牙床健康问题。一念至此,我差点笑出声来。在如此关键且理当缱绻的时刻,我奇怪自己居然走了神,而且想到的竟是搞笑的事。

    我和佟槿栖,我们的第一次发生在榻榻米上,而不是在他那张舒服的大床上,主要是因为他太过迫不及待。从前我不太了解男人的生理特征,但常识中应当属于小男人的粗鲁和急骤都在佟槿栖那儿体现得分毫不差。我不想描述佟槿栖的脸,以及他的身材,我说过,他不美。在他销魂的那几分钟,我机械地对自己说,留学归来的大学教授,富有的男人,满腹经纶,已婚,但没有孩子。我必须反反复复对自己念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不至于尖叫出声,一口气把这头发情的公兽从我身上推开。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看他,我别过脸去,灯光很明亮,小几上堆着空的啤酒瓶和鸡骨头花生壳那些,窗外大雨滂沱,电视里播着一出地方戏剧,一个清秀小旦不知什么原因,贼头贼脑的,在越来越急促的鼓点声里东躲西藏,急得不住用长长的衣袖擦拭额头的汗水。两个扮演衙役的小生在铿锵铿锵的声响中出现了,两人一把抓住那小旦,小旦在绑缚中哀哀地唱起戏来,可惜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回过头来,佟槿栖已经结束了,他躺在我旁边,程序化地把我搂在怀里。最最糟糕的是,他的眼镜竟然还架在鼻梁上,镜片被汗水蒙了一层水雾。他腾出一只手,摘下眼镜,将就用我的衬衣擦了擦。啊,还有就是,他并没有脱光我,我的上半身甚至严丝合缝。

    静了静,他很慢地解掉我的衣扣,我的不够丰满的胸乳被他握在掌心里,轻轻摩挲。显然地,这还是不对,好比做一道数学题,从最后一个步骤开始解答,怎么可以呢。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这个夜晚,是我始料未及的,潜伏在我灵魂里的魔鬼把我一直推上了断头台。

    抚摩了一会,他失去了兴趣,在我的头发上敷衍地吻了吻,轻声问我,要洗洗吗?我茫然地摇摇头,他支起身子,注视着我,突然他俯下来,吻我的眼睫,我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我听见他在我耳边用英文说谢谢,谢谢。最初我会错了意,而后就明白了,他感激的并不是我的身体,而是关于我不是处女这个事实,他不必心怀愧疚,这必然令他如释重负。我推开他,把脸埋进靠垫里,疲惫得无以复加。他从背后拥住了我,唤我的名字:

    “太平,太平。”他窃笑起来。

    我略略挣扎,他并未放开我。他硕大的身躯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结结实实地将我覆盖。

    “太平,”他紧紧抱着我,喃喃地说“我的公主”

    我没有问你爱我吗,也没有问你会离了婚娶我吗,我没有问那样的傻问题。隔了几分钟,我拿开他的手,平静地整理好自己的衣衫。

    老莫赶回来的时候,我和佟槿栖已经好整以瑕地靠在软垫里,欣赏音乐台的节目。老莫用纸饭盒带来了叉烧腊肠饭之类的广味夜宵,是最油腻的品种,连食品袋都被油浸透了。我应付着淡淡地尝了一点,佟槿栖和老莫胃口都好得不得了。

    “片子好看吗?”老莫问我。

    “张张都是盗版,不是效果坏,就是有头无尾。”佟槿栖抢着回答他。

    “不会吧,以前我弄的都不错啊,”老莫开玩笑说“那你们怎么做什么来着?”我怔了怔,脸发热。

    “单身男女在一起,还能做什么?”佟槿栖居然说。

    “只好上床喽,不上床仿佛嫌对方没吸引力似的。”老莫顺口接上。我简直有点窒息的感觉。

    “少胡说,”佟槿栖正色道“简是我的学生,你当是你那些下三滥女朋友啊!”“你才交下三滥女朋友呢!”老莫笑着吼他一句,又转过头对我说“瞧瞧你这佟老师,只许他说笑,不许咱们有点幽默感。”

    “清兵卫最后怎么样了?”我打岔。

    “你们没看完吗?死了呀。”老莫把一大口腊肠饭送进嘴里。

    “哦。”我应了一声,只觉怅然。佟槿栖不住地把食物递到我手里,但我吃不下任何东西,嘴巴里是苦涩的,整个口腔像塞满黄连。啊,这说法是不是很肉麻呢。啊,简微红不再是那个骄傲清白的女孩子,她心里赤手空拳打天涯的豪情与勇气都给乌鸦吃掉了,她会叫你很失望很失望的。

    “减肥啊?”老莫笑嘻嘻地盯着我。

    “再减下去就是骷髅了。”我懈怠地嘲笑自己,并且哧着牙做了个木乃伊式的鬼脸。老莫先是一怔,继而笑得绝倒。

    “简,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严肃的女孩子,”他呛住,一边咳嗽一边说“我简直、简直都不敢跟你开玩笑”他咳得说不下去。我看了佟槿栖一眼,他温和地对我微笑,我的面孔烫得不可开交。

    “老莫,你这家伙,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佟槿栖发觉了我的尴尬,立即转开话题“咦,你那个古筝美女呢?你那会儿不是连求婚的戒指都买好了吗?”

    “什么古筝美女?”老莫诧异。我更诧异,老莫年纪不轻了,竟还在买戒指、追女人,做那些楞头青做的傻事。我不由得仔细打量他,老莫是一张瘦削而沧桑的脸,有金属般的质感,应当是小女孩子老女人都比较喜欢的那种类型,怎么会单身呢。

    “瞧瞧这没心没肺的,”佟槿栖对我笑“你相不相信,他那四个前任啊,他自己连先后顺序都分不清楚,谁先登基,谁先退位,一团糨糊”呵,我明白了,老莫是离过婚的二手男人。

    “喂喂喂,槿栖,你别败坏我的名声,你不说,没人知道我娶过四个老婆的。”老莫连声喝止,他故意凑近佟槿栖,压低嗓子在佟槿栖身边鬼鬼祟祟地说“尤其我对你这学生还是有一点点想法的,你老兄成全成全吧。”我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笑,佟槿栖和老莫也一起胡乱发笑。

    “你的历史太丰富了,别把我的学生吓坏了。”佟槿栖说完,猝不及防地将手伸过来,非常随意地揽住我的肩膀。大惊之下,我竟忘记躲避,傻子似的完全呆住。

    “放心,槿栖,”老莫看着我们,一点都没有觉得意外,继续乱侃“我啊,是梧桐树一棵,乌鸦飞走了,还有凤凰来。”

    我一下子就笑起来,乘机挣脱佟槿栖。坦白说,我不够大方,也不够脸皮厚,佟槿栖的动作让我觉得自己很低格。我想我永远不会习惯当着别人的面若无其事地与有妇之夫扮演恩爱状,那是欢场女子的做派,我做不到。

    “那你可得把自己看紧点了,当心飞走的是凤凰,飞来的是乌鸦。”佟槿栖朝我挤挤眼,就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中,我忽然变成了佟槿栖的同盟,而老莫在转眼间被隔绝在了另外一个世界。肉体之爱真是最牢固也是最残酷的一种关系。

    “婚姻是要讲究质感的,”老莫道“我不愿意做可怜的米饭班主。”

    “去你的,”佟槿栖笑着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拳“你那几位太太,哪一个收入不比你高?”

    “槿栖,你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老莫笑着把一小瓶嘉士伯塞给佟槿栖,两个人碰碰瓶子,佟槿栖一干而尽。

    “我的毛病就是太理想主义。”老莫一脸沉痛地说。

    “理想主义是不可救药的,你把他从天堂赶走,他还能想象出一个理想主义的地狱。”佟槿栖笑着说。

    “简,你别介意,我俩说话从来都是没遮没拦,”老莫对我说“怎么着,就凭当知青时帮他写情书的情分,也够我损他十年二十年的。”

    “帮着写情书?”我好笑得很。

    “他呀,就会帮倒忙,”佟槿栖抢着申明“我随口夸一个女知青辫子长,他老兄就偷偷替我写了封信去,表白爱意,约人家半夜三经见面,这不是捣乱吗?”

    “你讲得没劲,简,听我说”老莫急不可耐地打断他。

    “好了,好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人家小姑娘没兴趣。”佟槿栖制止了他。他们再次碰了杯,然后开始聊关于他们那个圈子的话题,一些男人女人的逸事,一些拍摄中的技术,很闲散。我打了个呵欠,从茶几旁的根雕小书架上捡了本来翻,那是一本香港人的诗集,扉页的题词是送给佟教授的,时间是两年以前,落款是英文名,crystal,那是来自拉丁语系的一个单词,意思是清澈如水晶,女性的名字。我信手翻到中间,有一首叫做你没错,但你错了的诗,很像一支民谣。

    由于他五年来/每天从铜锣湾坐巴士到中环上班,/下班后又从中环坐巴士回铜锣湾,/在车上翻来覆去看报纸/两天换一套衣服,/一星期换三对皮鞋,/两个月理一次头发,/五年来表情没怎么变,/体态也没怎么变,/年龄从二十八增至三十三,/看上去也没怎样变,/窗外的街景看上去也差不多,/除了偶尔不同,例如/爆水管,挖暗沟,修马路,/一些“工程在进行中”的告示,/一些“大减价”的横幅,/一些“要求”和“抗议”的政党标语,/一些在塞车时才留意到的店铺、招牌、橱窗,/一些肇事者和受害人已不在现场的交通事故,/你就以为他平平庸庸,/过着呆板而安稳的生活,/以为他用重复的日子浪费日子,/以为你比他幸运,毕竟你爱过恨过,/大起大落过,死里逃生过/——你没错,但你错了:/这五年来,他恋爱,/结婚,有一个儿子,/现在好不容易离了婚,/你那些幸运的经历他全都经历过,/而他经历过的,正等待你去重复。

    在诗的末尾还是那清秀的字迹,批注了一句,槿栖,我很恐惧。没头没尾的一个句子,是古老的蘸水钢笔写出来的,斜斜错落着,很好看。我不是三八,但我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我打断了佟槿栖和老莫的交谈,尽量装做随意的样子自语道:

    “crystal,这名字真好听。”

    他们突然静了下来,一起朝我看过来,我手中的书让他们同时怔了怔。只一刹那工夫,老莫恢复了常态,取了另外一瓶啤酒,与佟槿栖碰杯,他自己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笑着说:

    “我给你们讲个笑话,”他在房里踱来踱去“一对夫妻一块儿看电视中的‘外国文艺’节目。丈夫指着屏幕上的‘大变活人’中‘身首分家’的场面对妻子狠狠地说:‘这一手我一看就会,如果你今后不听话,我就这样惩罚你!’妻子听后拍手大笑:‘那太好了,我的头留在家里陪你聊天儿,身子到外面去买菜。’”这真是个恐怖的笑话,不知道老莫是怎么想出来的,整间屋子就他一个人在笑。

    “crystal是我这辈子唯一想要真正娶回家的女子。”佟槿栖静静地说。这是一项很严重的宣布,我想不到他何以说出这样文艺调调的语言,即使是在酒后。

    “算了吧,槿栖,你何曾认真过?”老莫大摇其头“crystal不过是你想要而又不曾得手的一根刺,长期卡在喉咙里,欲罢不能。”佟槿栖并不反对这说法,忧伤地笑了笑。

    “她,”我傻傻追问“现在哪里呢?”

    “修道院,”佟槿栖平静地说“在英国的修道院里,远离了她所惧怕的平庸生活。”我想起那句话,槿栖,我很恐惧。我骤然有点明白,一定是在那以后,遭遇失败婚外情的佟槿栖携着太太离开欧洲,回到了中国。很奇怪,我没有觉得难过,仿佛是在观看一出电影,剧目里的男主角爱恨生死统统与我毫无干系。

    “抒你的情吧,我也该走了。”老莫站起身来。

    “我跟你一块儿走,”我急急地说“麻烦你送送我。”

    “马上就两点了,”佟槿栖看了看时钟“宿舍早关门了吧?”

    “没关系,我去表姐那里住。”我匆促地越过凌乱的啤酒瓶,抢先走到门边去,生怕有谁会强行阻拦我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无法单独面对佟槿栖,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老莫的驾驶技术还是那样坏,在午夜的街头乱闯红灯。他不再提佟槿栖和crystal,絮絮叨叨地告诉我最近拍摄的一部博彩业的纪实片,是一个广西生意人在缅甸金三角赌场输光十二万人民币的悲剧。

    “这个广西人一次性购买了一万元的赌码,吃住玩都是赌博公司免费提供,他选择的是百家乐赌桌,每次最低下注一百元筹码,最高两万。这种游戏是客人可以选择庄家、闲家或是和局筹下注,庄闲家押对后,赌场一对一赔付,但押中庄家需要支付百分之五的‘水钱’,押中‘和’,赌场则按八倍赔付那广西人开始还有点紧张,以两百元的筹码进行了几次热身,输赢不大,二十分钟后,他把赌注提高到一千,连中三把。然后他开始连续押和,但连押五把都不中,就在他放弃押和的时候,和出来了。这个诱惑让他重新来了情绪,加大了押和的赌注,在四十五分钟里就输掉了一万块钱”

    我摇下车窗,寂夜的风很有劲道,吹痛了我的脸。我想起一本武侠小说里的句子,其实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赌徒。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真的,每个人都有赌博的欲望。以不同的筹码,在不同的辰光里,豪赌,成瘾。

    车子到了葱郁住的大厦,我下了车,对老莫挥挥手,目送他把那部破越野车开走。我慢吞吞地走上楼去,注意,我是步行上楼的,没有乘电梯,葱郁的公寓在第16层。我在漆黑的楼道里缓缓走着,渐渐觉得累,而且厌倦。在第13层楼的过道里,我双腿发软,靠着扶栏,再也动弹不得。

    如果是演电视剧,这时候女主角多半孤独地蹒跚着走到大海边,长头发凄凉地被风吹起来望着起伏的海浪,镜头留给我们一个寂寥伤感的背影,背景音乐适时推进。或者呢,是飞奔进一间午夜的吧,高声叫酒保,要满杯的白兰地,仰起脖子,大口大口灌下去。

    但简微红只是一个很普通很贫穷的女孩子,她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安静的大厦无人的搂道里,将脸埋进自己的手掌心,压抑地哭泣,哭泣,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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