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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一言不发地送出了纪念册。翻开来,首页赫然是两只鲜红鲜红的婴孩足印,小小的,乖巧得不像话。而其余的部分,本该粘贴数码快照的地方,却是空白的。知心楞怔着,倒是费扬反应过来,问护士:

    "孩子生下来了?"

    "生了。"护士的表情古怪得很。

    "照片呢?怎么没有我外孙的照片?"许爸爸焦灼地高声问。

    "孩子好不好?"许妈妈哭起来,"我女儿呢?脱离危险没有?"

    "大人平安。"护士说。

    "大人平安?这是什么意思?"许妈妈敏感地一把抓着护士,绝望地问,"小孩呢?小孩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没有救活小孩,对不对?"

    "孩子是活的。"护士淡淡答。

    许妈妈伤心过度,站立不稳。费扬眼明手快地搀住她,帮她追问那护士,孩子是男是女,体重几许,健康状况如何。谁知道护士态度奇异,似不愿多言,一概推说不知。

    "医生会告诉你们的。"她扔下一句,匆促地返回手术室。

    许家人全都傻了眼,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紧接着知意被推出了手术室,人依旧昏迷不醒,浑身上下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手腕处连接着大袋的血浆,脸被氧气罩遮住一大半,面色残酷地白,像是商店橱窗里的蜡人。

    许妈妈见状,两腿一软,人就伏倒在手术车旁,紧拉着知意身上薄薄的床单,不肯撒手,一行呼唤着知意的名字,一行哭,哭得几乎绝倒。

    "危险期还没有过呢,病人需要马上送到监护室里观察。"几名护工强行拨拉开许妈妈的手,把知意推进了危重病人专用电梯。

    "你们不必太担心,手术很成功的,"主刀医生随即走了出来,摘掉口罩,一脸的倦容,"等麻醉剂过了,病人应该就会自然醒来。"

    "大夫,我们可以见见小孩吗?"知心热切地问。

    "孩子早产,体重过轻,已经送进育婴箱了。"医生简单地说。

    4

    千伶生平第一次,见到了流星。

    漫天繁星中,那颗陨落的星辰,就像是一小片发着光的羽毛,顺着空旷而又寂寥的天际,轻盈地、决绝地飞掠而下,稍纵即逝。

    "在山里,海拔高一些的地方,常常看得见流星划过,运气好的时候,接二连三地落下来,就好象是下了一场雨。"ken告诉千伶。

    "真的吗?在山里时常可以看到流星吗?"千伶好奇得很,她朝着流星飞过的方向,仰得脖子都酸痛了,还是舍不得挪移开视线。

    "有好多次,我都试过想要把它们拍摄下来,可是任凭我的镜头怎么追赶,都赶不上它们坠落的速度。"ken不无怅憾。

    他们坐在河岸边,身畔有茸茸的绿草,有车前子、野菊花和看麦娘,空气中充满强烈的植物生长的芳香。ken的车载音响仍旧播放着那首怆恻的歌曲,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遭遇流星。"ken在哀伤的歌声里静静说。

    "因为他们从来不会抬起头,观看天空的景象。"千伶轻笑。她想对ken说,在认得他之前,她亦是从不会如此专注地仰望星空。

    "小时侯,看着满天的星斗,当流星飞过的时候,却总是来不及许愿,"ken说,"长大了,遇见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却还是来不及。"

    千伶不作声。这是停不了的爱里面的对白,她知道。

    "电影里的台词,有时候,美得无与伦比。"ken喃喃自语。

    千伶恻然,她能够感觉到他的忧伤。那忧伤,就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蔓延过来,蔓延过来,悄悄地,悄悄地,将她淹没其间。

    "我经常会想,我喜欢的这个女子,会不会只是一颗流星,高不可攀,遥不可及,刚够照亮我生命的一瞬间,而后,就会把一生一世的黑夜留给我"ken的声音低微下去,竟至不可闻。

    千伶抬起眼,看着他,暗暗的夜色里,ken双眼潮湿,仿佛一个受尽冤屈却又无处申诉的孩童。千伶的心情,变得迷乱而飘忽,她不能控制自己,伸出手,抱住他,抱住这个伤感的男人。

    ken顺势猛烈抱紧她,低下头,吻她的唇,吻得那么用力,那么惶恐,譬如青春期的初吻,抑或是世界末日来临,此生最后的一次相依偎。千伶被他亲吻得几乎站不住,他强大的欲念让她心疼不已。

    她饿坏了他了。她想。尽管是毫无道理,但这念头越发地汹涌起来,在她胸中激荡。是她饿着了他。她眼睁睁地,饿着他,委屈着他,伤害着他。

    去我那里,好吗?ken含糊地低声哀求。

    千伶心如乱麻。

    ken不等她回答,斩钉截铁地拦腰将她抱起,把她放到摩托车的后座上,替她戴好头盔,而后跳上车,猛力轰动油门,极速冲了出去。

    他们在马路上飞驰着,隔了老远,千伶就看到费宅,黑黝黝的一团建筑物,庞芜、低矮,近了,近了,更近了,嗤地一下,摩托车差不多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就掠过了它,把它抛弃了在时间的荒野里。

    千伶把脸贴在了ken热热的脊背上,她那犹疑的心,就在这一刹那间静了下来,静得像是一间无人居住的空屋,然而空气里残留着一触即发的静电,似乎可以一下一下地、擦出幽蓝幽蓝的火花来。

    ken住在电视台的宿舍区里,一幢五层楼的老房子,ken是在顶楼,顶楼的一套小小的居室。没有电梯,他们逐级爬楼梯上去,ken搂着她,时不时俯身吻她一下,犹如贪嘴的孩子,面对着珍馔美食,很有些迫不及待,又很有些不知从何下手的意思。

    有一段楼道,路灯坏掉了,他们摸黑前行。ken趁势亲吻她,柔韧的舌尖抚慰过她的眉毛、眼睑、鼻子、嘴唇,停留在她瘦瘦的锁骨处,吻得她透不过气来。千伶的衣扣已经散乱开来,ken的手指探触着她,她的皮肤触觉像是一种绸缎,柔软而光滑。他忘乎所以地吸吮着她的双乳。

    然后,ken好不容易按捺住自己。他们继续艰难地爬楼梯,在黑暗的过道里,且行且停。他的强壮坚韧的渴望,宛如春天雨后的竹笋,拔地而起,长势惊人。

    楼道里的缠绵简直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久,而一进家门,ken甚至来不及开灯,就挤进了她的身体。千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枚图钉一般,被他牢牢地钉在了墙壁上。ken在她面前疯狂耸动着,仿佛一座岩浆涌动的火山,转眼间就在她的体内激烈滚烫地喷发了。

    他们的第二次,是在床上。音乐的节奏发生了显著的改变,是整部旋律中最为旖旎最为缱绻的章节,悠长的单簧管独奏,一段波光潋滟的华彩。

    "我爱你"他狂乱地念叨着,一遍一遍地念叨着,以致于把那几个原本无欲无求的字眼,演变成了另一种疯狂无形的器官,伴随着他肢体的动作,深深插入到千伶的心脏中。

    千伶必须承认,ken是个杰出的优秀的演奏者,不是依傍技巧和反复训练取胜的那种,而是拥有得天独厚的天分。他用他的原生态的天赋,收放自如地驾驭着每一个音节,把它们演绎得有如天籁。

    凌晨时分,千伶悄悄起身,穿好衣服,离开了ken的家。ken酣然熟睡着,对她的离去全然未察。外面落着雨,风有些凉,千伶紧了紧外套,转过头去,回望顶楼黑漆漆的窗口。十分钟以前,她还置身在那个房间里,在ken温暖的怀抱中。

    千伶招手叫了辆taxi,回到费宅,蹑手蹑足地溜回到自己的房间。还好,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行踪。她取出安眠药和烟,躺到松软的大床上,下意识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一个小时以前,她还和ken呆在一起。

    她吃了安眠药,吸了半枝烟,大睁着双眼,了无睡意。

    早晨ken打电话给她,她没有接。ken不住地打,她索性关了手机。她失眠,没胃口吃东西,没心思做任何事,整天坐在房间的窗前,托着下巴,就像是已经失去了他似的,终日揣想着,五个小时以前,他们还在一起;七个小时以前,她还呼吸着他的气息;一天以前,她还在他的床上

    一想到ken那清洁的、略微粗糙的、散发着迷人体味的皮肤,千伶身体最隐秘的部位,就会情不自禁地涌上阵阵滚烫的情欲。

    5

    "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在进入无菌育婴室之前,医生例行公事地提醒了一句。

    尽管已经了解到知意所诞下的,是形象奇突的怪异儿,在手术室中,甚至惊吓住了在场的医生和护士,但知心还是被躺在保暖箱中的怪物结结实实地给吓了一大跳。

    熟睡着的那个小东西,肤色是灰绿色的,脸是倒锥形的,鼓突的眼睛嵌在额头上,躯干部分被一些蹼状物连接着,呈丑陋的蜥蜴状,看起来更像是一只青蛙的后裔,而不是人类的婴儿。

    知心捂住嘴,以免自己失声叫出来。站在她旁边的许爸爸,却是倒退两步,发出了一声沉重闷浊的低喘,仿佛被什么人当胸击打了一拳。知心庆幸没有让许妈妈一起进来,否则她会当场昏倒。

    知心和许爸爸沉默地退了出来,在隔离地带,脱掉了灭菌衣,摘掉了帽子和口罩。费扬等在门口,体贴地保持缄默,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反倒是许爸爸忍不住,含糊地哀叹一声:

    "太可怕了"

    "由于早产的缘故,加上孩子本身的畸形,其肺部发育欠缺,不能自主呼吸,随时都有可能会夭折。"在医生办公室里,主治医生如实告诉他们。

    知心和许爸爸对望了一眼。许爸爸脸部的肌肉微微抽搐着,皱纹密布,暗影丛生,他像是在一瞬间衰老了十岁都不止。

    "你们的意见是——"医生含蓄地问。

    "尽全力抢救吧,该花费的钱,我们会想办法凑出来的,"许爸爸明白医生的意思,沮丧地表态,"怎么说,都毕竟是一条命哪!"

    "我姐姐在怀孕期间,定期到妇产科医院做产前检查,一直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啊。"知心不解地问医生。

    "这种畸形,不同于21三体综合症,属于极为隐蔽的一种变异,且发生几率很小,一般的产检手段,是很难筛检出来的。"医生答复道。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状况呢?"知心说,"我家里人一向身体健康,姐姐在这以前连医院都没有住过,我姐夫生前也没有患过严重的疾病。"

    "畸形儿的形成,通常是在胚胎发育阶段,受到各种有害因素的影响,使细胞染色体发生畸变,或是有害物质抑制细胞的有丝分裂,妨碍了胎儿器官的正常分化与发育,由于胚胎细胞的生物合成很活跃,细胞分化、生长发育均先于这种快速分化的细胞本身,所以显得比较脆弱,再加以胚胎对有毒物的分解代谢和排泄很不完善,极易受到有害因素的损害,从而导致畸形的发生,"医生详尽而审慎地解释道,"至于引起畸形的因素,我们所能知道的有很多,例如遗传的因素,包括染色体畸变、基因突变、染色体数目异常或结构改变等,例如环境的因素,包括原生不良环境,次生不良环境等,除此以外,还有职业的因素,生物的因素,以及一些不良生活习惯等等——关于这例畸形儿的成因,我们暂时还不能得出结论,需要对母体做进一步的检查,核实原因。"

    许妈妈在走廊外翘首以待,见到他们,连声追问状况。知心怕刺激到许妈妈,没有提到婴儿吓人的畸形,只说孩子肺部有问题,性命堪虞。许妈妈听得泪流满面,哽咽道:

    "知意怎么承受得了?"

    知意果真受不了这个打击。麻醉剂失效以后,她苏醒了过来,从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躺在病床上,一边呻吟着嘘嘘呼痛,一边询问她的孩子,要求见见小孩。

    许爸爸嗫嚅着,试图敷衍过去,还没等他开口,知意的公公婆婆却是风尘仆仆地闻讯从乡下赶了来,大筐小袋地携着鸡蛋、红糖什么的,甚至还有好几只窝在草筐里咕咕闷叫的大公鸡。

    知意的公公兴致勃勃地往病房里腾挪着那些纸箱和箩筐,知意的婆婆则像个推销员一般骄傲地逐样介绍着七大姑八大姨赠送的乡土物产:

    "这几只大猪蹄,是伢子他舅舅家送的,下奶好着哪,可别饿着俺孙子他二姑婆本来要跟着一块儿来的,地里走不开,就叫俺们带来这么些薏米,说是熬粥最好这坛泡酒,他干爹存了有两三年了,说是等满月,拿来招待客人"

    "爸,妈,你们这大老远的"知意挣扎着探起身子。

    "好闺女,你可是俺家的大恩人,"知意的婆婆握住知意的手,垂泪道,"俺们的儿子没了,三代单传哪,如今就指着这孙子了"

    "老太婆,孙子出生了,是喜事儿,你哭什么?!"知意的公公呵责。

    "是是是,是喜事儿,是喜事儿呢,俺们是老糊涂了"知意的婆婆以衣袖拭泪,又是哭,又是笑的,探头四处张望着。

    "亲家,小孙孙在哪儿呢?"她热切地问。

    "宝宝,稍微有点不好"许爸爸隐晦地支吾着。

    "不好?怎么不好了?"虚弱至极的知意居然一下子坐了起来。

    "医生说,暂时不能见"许爸爸吞吞吐吐。

    "不能见?为什么不能见?孩子怎么了?"知意面色煞白,虚汗淋漓,"我要去见我的孩子,孩子在哪里?告诉我,孩子在哪里?你们说话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许爸爸见劝哄不住,无奈地看了看知心。知心会意,上前尽量委婉地道出了实情,说那孩子此刻呆在育婴箱中,凶多吉少。她只字未提到畸形的事情。

    知意一听,顿时嚎啕痛哭,口中一径念着亡夫的名字,直说自己对不住亡夫,没能好好照顾他的遗腹子。知意的公公婆婆撑不住,也双双哭了。许妈妈心如刀绞,走过去,搂住知意,母女俩抱头大哭。许爸爸默默站在一旁,两眼湿润。

    知心看得惨恻,跑出病房,立在墙边,掩面啜泣。费扬追了出来,用纸巾轻轻替她擦拭眼泪。知心再也忍不住,靠着他的肩膀,泪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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