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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好好聚聚,”石坤赶着把话题远兜远转地拽回来“头一件要紧事,是向老师您请教。”

    “请教什么呀?平平稳稳过了这一届任期,你的前途大着哪,往后调回省城去,高一级领导班子里面,你这样的留洋博士很少――我算算,留在离溪市的同学还真有十来个,”老先生又绕回原地“有一个已经当上了离溪市工商局的局长,你知道吧?”

    “通过电话了,头几年他妹妹出国读书,还去过我那儿。”石坤的思路不得不被老爷子牵着走。

    “好,好。”老爷子漫应着。

    “老师,我读了二十来年的教育学,本科的基础教育学是您教授的,在国外的硕士专业是比较教育学,博士修的是高等教育学,在博士后流动站研究的课题是中德高等教育比较,我的志愿是致力于发展中国高等教育事业。老师,我需要您的帮助。”石坤像个虔诚的小学生一样坦白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不敢当,不敢当啊。”英老先生突然打起了官腔。

    “老师,我读到了您那篇关于学科建设的提案,我觉得有很多很好的想法,为什么当时没有付诸实施呢?”石坤继续用学生式的直率询问。

    闻言,老先生端起茶杯,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办公楼外的草坪。进口的昂贵草籽在冬日并未枯萎,绿意葱茏,犹如一块上等的阿拉伯手绘地毯。

    “在离大,有那么一股力量,它会让你所有的治校方略化为泡影,”沉吟了半晌,老先生缓缓说“我从不坚持、从不争辩。我的经验是,策略地理想,温和地坚定,集中精力做学问,少谈改革,不求闻达。”

    石坤很震撼,不错眼珠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石坤,不要在离大陷得太深,”老先生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是严肃的“别看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处处是陷阱啊,一不当心,你的船就会落入漩涡,粉身碎骨。石坤,我还是那句话,离溪大学不宜久留,它不是你大展拳脚的地方。不要迟疑,一直往前走,你会有你的大好前程。”

    “老师,我不明白――”石坤费解。老先生微笑起来,走过来,重新靠近他坐下,拍着他的肩,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问道:

    “怎么样,这些年,家庭生活处理得如意吧?”

    尚大爷的一双儿女,尚明月和尚松柏,在离溪市同时举行结婚仪式,日期就定在尚大爷葬礼过后的那个礼拜六。

    酒店距离离溪大学不过一街之隔,石坤在办公室上网查了查资料,临近中午便步行过去。他准备了两份红包,各封了八百块钱。尚家儿女,他素昧平生,如此厚重的红包,其实是表达对亡者的敬意。

    一出办公室他就便接到乔冬蕊的电话,乔冬蕊在电话里对他说,除了诸葛弈雄,其他校领导都不会到场,沈德庭是请司机代为出席,另外几位副校长的红包交给了乔冬蕊,让她全权代表。石坤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既然诸葛在,两人搭伴聊聊天也行。

    到达酒店,宴席还没开始。石坤在贵宾休息室找到了诸葛。诸葛坐在里面喝茶看电视,一双老布鞋脱在地上,两条腿像东北老太太那样很随便很舒服地蜷起,袜子破了个洞,粗糙的大脚趾从洞口钻了出来。石坤已经注意到诸葛的做派一直是平民化的,随意而朴素。他不禁想起那份高考作文,以及作文里提到的两万块钱。说实话,他不大相信那种事儿,因为诸葛先入为主地给了他不错的印象。诸葛与他回国后见到的不少虚伪、圆滑、八面玲珑的政客不同,与儒雅、博学、文质彬彬的大学主管也不同,诸葛有点像最基层的、整日与泥土和农民打交道的实干型领导。

    乔冬蕊也在休息室,见了石坤,忙起身让座,又叫服务员斟茶。

    “石校长,看来就咱俩组织纪律性强!”诸葛大声笑着迎过来,拉了石坤坐在自己身边。还没来得及开口,诸葛的手机就响了,他掏出来看了看号码,向石坤说声对不起,一边接听一边就走了出去。石坤从衣兜里取出两只红包,递给乔冬蕊,说了句:

    “呆会儿你帮我一块儿给他们吧。”

    乔冬蕊惊讶地说:

    “您还自个儿去买了红包?我这儿一口气预备了一打!”

    石坤笑了笑,摸了摸鼻尖。这是他年轻时的习惯动作,好多年了,几乎已经忘掉,却又在乔冬蕊面前熟极而流地回忆起来。乔冬蕊显然也注意到了,一时间两人都有点僵。

    “沈书记单独批了两千块钱,作为学校的贺礼,两兄妹一人一千。”乔冬蕊很快便若无其事地说。

    诸葛听完手机踱了进来,跟着尚家人也蜂拥而至,请贵宾们入席。大厅里熙熙攘攘,尚家人安排诸葛、石坤和乔冬蕊坐主宾位,诸葛石坤坚决不肯,争执不下,还是坐了。

    婚礼很热闹,与众不同的是,两兄妹各行其事。哥哥的仪式先举行,妹妹的仪式后举行,各有各的司仪,各有各的程序。尽管大厅面积不小,但众多宾客还是闹腾得差点没把房顶给震翻了。

    仪式进行到一半,乔冬蕊的丈夫何仲舒来了。何仲舒个子不高,瘦削的一张脸,头发略微秃顶,很周正地穿着西装,打一条野玫瑰红的领带,点头哈腰地叫石校长好,诸校长好。问完好便手足无措地站着,傻笑。诸葛朝乔冬蕊身边的空位努努下巴,对他说,坐下,坐下。何仲舒依言坐下来,一位穿红旗袍的服务员托着酒瓶酒杯婀娜经过,何仲舒跳起来抢了酒瓶,替诸葛和石坤斟了酒,自己也满满倒上一大杯,正要举杯发表豪言壮语,被诸葛拦阻了。诸葛冲他挥挥手,还是说,坐下,坐下。何仲舒诚惶诚恐地重新落座,随着诸葛的视线转向前台,看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石坤并未跟何仲舒正式谋面,与中层干部的见面会上,人数众多,难以分辨,只知道何仲舒两个月前被提拔为宣传处副处长。离溪大学的党委办公室与宣传处合署办公,设置一正两副,何仲舒分管对外宣传。甫一上任,何仲舒就被派往省城党校学习,参加一个被誉为“黄浦军校”的处级干部培训班。该班的首届学员如今大多提拔成了地厅级领导干部。

    石坤见何仲舒跟前没放碗盏,扬手叫服务员添上。何仲舒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地道谢,又解释自己已经吃过午饭,专程来接乔冬蕊回岳母家看女儿。石坤不得不学着诸葛的样子朝他做个手势,让他别尽站着,好好儿坐下。何仲舒很听话。石坤不禁看了乔冬蕊一眼,乔冬蕊笔直地望着新人的表演,对丈夫卑微的言行置若罔闻。

    仪式进行到最后,是两对新郎新娘一道向来宾致答谢词,都是很寻常的感谢父母感谢朋友之类的话语。何仲舒听着听着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对石坤和诸葛说:

    “石校长,诸校长,我想起个笑话――我有个大学同学特别好玩,结婚时在台上说,初次结婚,请多多关照。完了又说,虽然我们现在缺乏战斗的经验,但我们有信心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诸葛呵呵呵笑起来。石坤无声地笑笑,他忍不住再度看了看乔冬蕊。他发现她那双静穆深黑的眼睛茫茫然盯着新娘的白色婚纱,显然已经走了神。

    刹那间,石坤的心像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巨手揪住,重重一推,整个地挪了位,疼得他肝胆俱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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