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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下的孩子取名溪子。合家高兴。尽管如此,还是与康子的愿望相背,生了个女孩子。产后一周,康子住在医院里,她心满意足,常常热哀于解一个水远解不开的谜:为什么生的是女孩而不是男孩呢?“希望生个男孩子,是搞错了吧。”她想着“让那个和丈夫一模一样的男孩儿俘虏的高兴,原来是空欢喜一场哇。”虽然不清楚,但一看那婴儿的相貌,总觉得,比起母亲来,女儿长得更像父亲。每天给溪子称份量。秤就放在产妇床的旁边。产后恢复很好的康子自己记下每天上升的份量,画了个曲线图。一开始,康子还觉得自己生的婴儿,是个还未成人形的怪模怪样的东

    西;可第一次出乳的刺痛,又经过连续地几乎是不道德的痛快之后,她不能不从心底里爱上这个奇怪的有着不高兴脸蛋的分身。而且,周围的人们,探望的人们,硬要把这个现在尚还不能称作“人”的存在,当成人来看待,用她绝对不懂的话来逗弄她。

    康子把二三天前尝到的那可伯的肉体上的痛苦与悠一给她的长长的精神上的痛苦作了比较。前者过去后立刻平和了,后者还长得很,难以恢复,然而她心里却发现了希望。比谁都早觉察到悠一有变化的不是康子而是悠一的母亲。这个直率的无修饰的灵魂,天生的单纯,最早看透儿子的变化。听到平安生产,她让阿瑶留下来看家,叫了辆车,一个人跑去了医院。打开病房的门,康子枕边的悠一跑过来抱住母亲。

    “危险,我要倒了哟。”——她一边挣扎,一边用小拳头捶着悠一的胸口。

    “你可别忘了我是病人呀。啊呀,你眼睛这么红,哭过了吗?“太紧张了,我累极了。生的时候我也跟着在旁边。”“跟着在旁边?”

    “是呀。”扇子母亲说“任你怎么拉,悠一这孩子就是不肯听。

    康子拉着悠一的手也不肯松。”

    悠一的母亲来到床前看看废子。康子虚弱地笑了笑,脸也没见红。视线转了一圈,母亲又重新看看儿子。那限里在说:“奇怪的孩子。看到那可怕的东西后,你开始和康于像真正的正妻了,你脸上有两人分享快乐秘密的表情。”

    悠一比什么都害伯母亲的这种直感。相同的东西康子却一点也不害怕。她在痛苦平息之后,自己也惊异让悠一看着她生产,竟没让自己感到任何羞耻。康子也许会朦胧地感到,只有做了那样的事,才能让悠一相信自己的痛苦。

    进人七月以后,除了几个科目的补课以外,悠一的暑假可以说已经开始了,白天几乎都在医院里度过,晚上必去哪儿游逛成了他的功课。不与河田会面的晚上,他还改不了坏习惯,找俊捕所说的“危险的朋友”寻开心去。

    “鲁顿”以外,好几个此道中的酒店,悠一成了主顾。有一个酒店,九成都是外国客人。其中还有穿女装的现职宪兵呢。他把妇女的披肩围在肩上,对客人中的谁挤眉弄眼地走过去。

    酒店椭圆吧台上,几个男妓朝悠一点头招呼了一下。他也朝他们点点头,不禁自嘲起来。“这就是危险的朋友哇!和这些无聊柔弱的家伙们交往。”

    梅雨从溪子诞生的第二天起,又断断续续地下起来,有个酒店在里街,泥泞道路的深处。客人大多已经喝醉,裤子上溅满泥浆地.出出进进。有时,室内地上有一角浸了水。粗糙墙壁挂着的几把雨伞,让那水量增高了。

    美青年不做声地面对粗糙的莱看,装满非上等酒的小酒壶和小酒盅。酒在小酒盅里差一点就要溢出来,透明的浅黄微微在碗边上颤抖着。悠一盯着那酒盅,这是任何幻影都不许有介入余地的一个酒盅。这是个酒盅。除此以外,它什么也不是。

    他奇怪地想着。他觉得过去好像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同样的酒盅,曾经在悠一描绘的幻影、悠一心里发生一切事情所反映出的距离上,老是被看作如同属性般带有这些反映;现在酒盅在很远,只是作为一个物象存在着。

    狭小的店里有四五个客人。如今,不管去哪个此道的酒店,不体会点冒险的滋味,悠一是不回家的。比他年长的说着甜言蜜语靠近他,比他年轻的朝他挤眉弄眼。今晚,悠一的身边有个和他差不多年纪心情爽朗的青年,不断为他倒酒。他爱着悠一,可以从他那频频朝向悠一侧脸的眼睛里看出来。

    青年的眼神很美,微笑很清洁。那算是什么呢?他希望被爱,那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希望。为了把自己的价值告诉悠一,他长长地讲了自己让许多男人追的故事。多少有些烦人,但这种自我介绍是“盖”(男色爱好者)的癖好,这种程度的事还不足以责难他的打扮挺好,身材也不错,指甲剪得干干净净,胸前能看到白色的内衣,内衣很干净可这又算什么呢?

    悠一抬起灰暗的眼睛,瞧着酒店墙上贴着的拳击选手的照片,失去光辉的恶德要比失去光辉的美德无聊几百倍;也许恶德被叫作罪恶的理由,在于一刻也不允许自我满足的偷安,这反复的无聊之中。恶魔的寂寞只是因为恶行腻烦了所要求的永远的独创性。悠一知道全部过程。假如他向青年表示出同意的微笑。那么,两人会平静地干杯,直到深夜吧。两人到店关门从那儿出来,装着醉熏熏的样子站在旅馆的大门口。在日本,通常两个男人同居一室,并不是怪事。两人听着附近深夜货车的汽笛声,锁上二楼一间屋子的房门吧。长长的接吻代替寒喧,脱衣服,灯关掉,可窗玻璃上偏闪着明亮的广告订,老朽的弹簧双人床,发出可怜今今的“吱呀吱呀”声,拥抱和性急的接吻、汗干燥后的裸体的肌肤最初的冰凉抚摸,头油和肉的气味,充满无底焦躁的、相同肉体满足的摸索,背叛男人虚荣心的小声叫唤,让发油弄湿的手、

    于是凄惨地假装满足、大量汗的蒸发,在枕边摸索着香烟和火柴,微微发光的湿润的白眼,决口般开始的没头没脑的长谈,然后暂时失去欲望,只是两个男人孩子气的嬉戏,深夜甜手腕,模仿摔交;此外各种各样傻乎乎的事

    “纵然和这青年一起出去”悠一盯着酒盅想“明摆着没有新东西,依然满足不了独创性的要求。男人之间的爱为什么这样不果敢呀。而且,事后结束在单纯清净之友爱上的那种态度,不就是男色的本质吗?情欲未了,互相回到同性个体的孤独状态;难道就是为了虚构这种状态才被赋予了不同一般的情欲吗?这个种

    族是想做到因为双方是男人才互相爱慕的;但实际上,说得残酷些,不就是从相互爱慕才开始发现对方是男人的吗?爱之前这些人们的意识里,有什么极其暖昧的东西。这种欲望,与其说是肉欲,不如说更接近于形而上学欲求的东西。这又是什么呢?”

    总之,他在到处发现的是厌离秽土之心。诗人西鹤的男色恋人们,除了出家、殉情没有别的归结。

    “要回去了吗?”悠一让青年结账,青年问。

    “恩。”

    “从神田车站吗?”

    “神田车站。”

    “那我和你一起去车站。”

    两人走过泥拧的小道,绕过街角下满是酒店的小胡同,慢慢地向车站走去。晚上10点,小胡同热闹正酣。

    停了的雨又下起来了。相当闷热。悠一穿着白色翻领汗衫,青年穿着藏青翻领汗衫提着文件包。路很窄,两人钻进一顶伞。青

    年说想喝些冷饮,悠一赞成,两人进了车站前小小的咖啡馆。青年用快活的口气说着话。自己的父母亲,可爱的妹妹,家里的买卖是东中野街上相当大的鞋店,父亲希望他成为什么啦,他自己还有些存款什么的悠一瞧着青年那张相当美的小市民面孔听着他说。只有这样的青年是为了平庸幸福而生出来的男人。若是要支撑这种类型的幸福,悠一的条件几乎是完全具备了。只有一样,谁也不知道,极其无罪的、秘密缺点除外!这白玉微瑕让他的一切瓦解,具有讽刺的是,这平庸的青春脸庞,他自己竞无意识,简直像让高级思想的烦恼弄得很疲倦似地,给予了一种形而上学的阴影。假如他没有这微瑕呢?他二十岁上就有了第一个女人,已经像四十岁男人感到自身满足。以后他直到死,会一直继续不断地咀嚼相同的满足。

    ‘电风扇在两人的头上,自甘堕落地旋转着。凉咖啡里的冰一下子就溶化了。悠一的香烟抽完了,问青年要了一根,他想像着假如两人相爱,在一起生活将会是怎样一副图景啊,他觉得可笑起来。男人和男人,不会大扫除,家务马马虎虎,除了相爱就是整天抽香烟的生活。烟灰缸立刻就会装满的吧

    青年打了个哈欠。大大张开的幽暗光滑的口腔,镶着一排好牙齿。

    “对不起。不是什么无聊没劲可是啊,一直在想从这个社会出来洗手不干了。(这不是脱离‘男色’的意思,而是快点找一个固定对手,进入稳定生活的意思吧,悠一想。)我呀,有那护身符哇。给你看看吧。”

    他以为放进上装了,手插进胸口的口袋。忽然又想起来说是没穿上装时放进包里拿着走的。包放在青年的膝边,侧面皮革有些起毛,松松垮垮。急性的包主人慌慌张张地打开搭钩,不小心把包里的东西,烯里哗拉地掉得满地都是。青年赶忙去捡。悠一没去帮忙,借着荧光灯,把青年捡起的东西一五一十看得清清楚楚。有面油,有化妆水,有头油,有梳子,有柯隆香水,还有什么别的雪花膏的瓶。想着在外过夜,把早上起来梳洗的东西都带来了。

    “又不是演员,随身带化妆用品,真是没有先例的悲惨丑陋,”

    一想。那青年没注意悠一的表情,把柯隆香水高高举到灯下,看看瓶有没有打碎,一看到肮脏的瓶里仅剽了三分之一,悠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青年把掉出来的东西全部收进包里。用疑惑的眼光看看悠一,想着他怎么不来帮着捡。然后,似乎自己又想了想,为什么要打开包呢?刚刚一直低着头,脸上充血了,红到耳根,他又俯下通红的脸,从皮包中放小东西的口袋里,‘取出个极小的黄东西,红色的丝带穿在尖尖上。他拿起来在悠一眼前晃着。’

    悠一拿过来一看,那是只用黄线编织的穿红鼻绪的小草鞋。

    “这就是护身符?”

    “恩,问人家讨来的。”

    悠一不客气地看看表说,该回去了。于是两人出了店。在神田站售票处,青年买了张到东中野的,悠一买了张到s站的票。两人乘的是同向的电车。电车开近s站时,悠一准备下车,青年认为那是羞于两人去相同地方的意思,他很沮丧。他紧紧抓住悠一的手。悠一想起妻子那痛苦的手,他冷冷地甩开那手。青年自嘲心受了伤,可他还是把悠一这样的没礼貌动作想成开玩笑,强作笑颜。

    “无论如何得在这里下车吗?”

    “恩。”

    “那我也跟着去。”

    闲散的深夜,他和悠一一起在s车站下了车。“我也跟着去啃”青年装着酒醉,纠缠不休。悠一生气了。突然脑子里闪过个念头,有个应该去的地方。

    “和我分手你去哪里?”

    “你还不知道吧。”悠一冷冷地说“我有老婆。”

    “呢?”——青年脸色发青站住了“那你以前在耍弄我呀?”

    他站在那里哭起来,走到长椅子边,一屁股坐下,把包抱在胸前哭着。悠一没看清这样的喜剧结尾,他快步逃开那地方,登上台阶,也没注意后面有没有追过来。出了车站,在雨中,他几乎一直跑着,直到眼前篡地出现静悄悄睡着了的医院大楼。

    “我想来这儿呀。”他诚恳地想“看到那家伙包里掉出来的东西时,我突然想上这儿来了。”

    本来,现在是该回家,母亲一个人等他回来的家里。他不能在医院里过夜。可是他觉得不到医院弯一下,回家肯定唾不着寸大门值班的还没唾,在下象棋。那昏黄的灯老远都能看见。挂号处的窗口,升起一张幽暗的脸。幸亏还记得悠一的脸。妻子生

    产时守在旁边的丈夫,医院里几乎人人知道。悠一牛头不对马嘴地找了个借口,说是有一样要紧东西忘记在病房里了。值班的说:

    “你妻子已经睡了吧。”可是这年轻的“爱妻家”脸上的表情打动’了他。悠一沿着灯火幽暗的楼梯跑到三楼。他的脚步声在深夜里的楼梯上格外清亮。

    康子还没唾着,她听到包着纱布的门栓上有旋动的声音,是做梦吧?忽然一阵恐惧袭来,她赶快翻身坐起扭亮台灯。那光够不到的地方站着个人影,是丈夫;比发出松口气的叹息更早的是说不出的过于激动的高兴,敲打着她的心。悠一穿翻领汗衫那雄

    健的白胸脯,移动过来,停在康子面前。

    夫妇俩三言两语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丈夫为什么会深夜前来,康子还有些聪明,知道没有必要打听。年轻丈夫把台灯对着溪子睡着的小床。半透明、清洁的小鼻孔,一本正经地打着鼻息。悠一让自己的感情迷住了。这种感情,过去在他身体里睡着了;这感情的宣泄,找到了这样安全、确实的对象,竞让他醉倒了。他温柔地与妻子告别。今夜他有足够的理由睡个好觉了。

    康子出院回家第二天早晨,悠一一起床,阿瑶就来道歉。说着悠一打领带时一直使用的镜子,大扫除时不慎弄掉在地上打碎了。这桩小小的事故让他微笑起来。也许这是美青年从镜中故事的魔力中解放出来的标记吧。他想起去年复天,k町旅馆里那面

    漆黑的姬镜台;自从俊辅的赞美毒化了他的耳朵起,他就与隐秘的镜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在那以前,悠一遵从男性的一般习惯,自己禁止感到自己的美。今晨,镜子碎了后,他又回到这个禁忌去了吗?

    一天傍晚“贸基”的家里为一个即将回国的外国人开送别会。悠一这儿也传话来受到招待。悠一的出席是那晚上盛宴的重要部分。他来的话,对许多客人来说,是给“贾基”撑面子。悠一听说后犹豫了好多时候,结果还是答应了请求。

    一切都和去年圣诞节的“80yparty”(盖聚会)一样。受招待的年轻人在“鲁顿”集中等着。他们都穿着夏威夷衬衫,那衬衫与他们很相称。与去年相同成员有阿英、“奥阿西斯”的阿君他们一伙,外国客人一改去年的成员,这些新成员很是新鲜的。人群中也有新面孔。阿健、阿胜等都是。前者是浅草巨大的鳗鱼店老板的儿子,后者是出名固执的银行分行行长的儿子。

    雨也播撒着闷热,把冷饮放在面前说着无聊的话,一行人等着外国人车子来接他们。阿君说了个有趣的事。新宿一家大水果店的老板,拆掉战后的木板房,要盖个两层楼的建筑,他作为社长参加了“镇地祭招”他装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捧着杨桐树枝,跟着他的年轻美男子专务也棒着杨桐树枝。旁人摸不透这个没什么稀奇的仪式有什么医院,实际上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行的“秘密结婚典礼”;在这以前两人一直是“恋人关系”’一个月前社长收拾完了离婚的手续,从这个“镇地祭祀”之晚开始,两人进人

    了“同居生活”

    穿各式漂亮夏威夷衬衫露着臂膀的年轻人们,各按所好的姿态,坐在他们走熟酒吧的椅子上。每个人头颈都刮得很干净,每人的头发都散发出强烈的香油气味,‘每个人的皮鞋都像刚穿上似地探得油光发亮。一个人把胳膊伸到灯底下,嘴里哼着流行的爵士乐,把个松开线口的皮碗盖起来,又打开;做出带大人气的倦怠,滚动着二三个黑底上刻着红、绿点的小段子。

    他们的未来应该刮目相看!他们让冲动逼迫,或是受到无彩的诱惑步人这个世界,他们中真正只会有几个人,踏着顺当的道,抽中意想不到去国外留学的签子;而剩下的大多数人,不久就台受到浪费青春的报复,抽中意外提早衰老的签子。他们年轻脸上耽溺的好奇心和无间断的刺激欲求,已经有了扫荒而去的眼睛看不见的颓废痕迹。17岁就学会喝的杜松子酒,问人要来的外国香烟的味道,维持不知恐惧天真假面的那种放荡,决不留悔恨果实种类的放荡,大人们给的额外的零用钱,零用钱的秘密用途,不干话让人灌输的消费欲望,想打扮自己的本能觉醒而且,这

    种快活的堕落里没有影子,什么样的形状都有,青春完全地自足,他们不管到哪里,都不能从肉体的纯洁中逃出。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失去纯洁常常让人感到一种完成;他们不带完成感的青春,让他们不会有失去一样什么东西的感觉。

    “不正常的阿君。”阿胜说。

    “疯颠的阿胜。”阿君说。

    “冤大头的阿英。”阿健说。

    “混帐东西。”阿英说。

    这种小市民的吵架就像玻璃笼子里的小狗们互相嬉闹。

    天很热。电风扇吹来的风像温热澡堂里的热气。正当大家对今晚的出远门有些倒胃口时,来接他们的外国人的车到了。两台都是撑上篷的敞篷车,一下子又吊起大家的胃口。坐这车子去大讥的两小时里,一边吹着含雨气的夜风,一边能够兴致勃勃畅谈

    了巴。

    “阿悠,你真来得好哇。”

    “贾基”抱着天生的友情,热烈拥抱了悠一。他穿的夏威夷衬衫上画着帆船、鲛鱼、椰子和海,这个比女人还具有敏锐直感的主人把悠一引到海风吹来的大客厅,赶快凑近他耳朵问:

    “阿悠,最近有什么事吧?”

    “老婆生孩子了。”

    “你的?”

    “我的。”

    “这敢情好哇。”

    “贾基”大笑起来,他们互相敲击着杯子的边缘,为悠一的女儿干杯。可这微妙的玻璃摩擦,有什么东西让两人感到了现在居住世界的距离。“贾基”依然如故,住在镜子房间,那些“让人看”人们的领地里。也许他到死都是这里的居民吧。在那里他即使生下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会在镜子背后,隔着镜子和父亲一起生活吧。所有人类的事件,对他来说,完全缺乏其重要性。

    乐队奏起流行的曲子,男人们挥汗跳舞。悠一从窗子往下望着花园,吃了一惊。草地上东一堆西一摊有很多灌木丛。那一个个灌木丛阴影里,有一对对互相拥抱的影子。影子中闪着点点香烟的火光。不时擦亮的火柴,照亮了外国人脸上的高鼻子。就是在这处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悠一看到院子角上映山红的树丛里,穿船员蓝条海魂衫的人站起来。对手是个穿黄色衬衫的人。站起来的两个人轻轻地接吻,然后用猫科动物般矫健的动作,分头向不同方向跑去。

    不一会儿,悠一看到那穿蓝条海魂衫的年轻人,装出刚才一直在这儿的样子靠着一扇宙子。小巧精悍的脸,无表情的眼睛,撒娇孩子的嘴,还有橙黄色的脸色。

    “贾基”站起来,走到他旁边,若无其事地问:

    “吉克,刚才去哪儿了?”

    “理查虽说头疼,到下面药店给他买药去了。”

    一望便知他是为了让对方苦恼而故意吹牛的,那青年一张匀称的嘴里看得见菲薄的白牙齿,曾经听人说起过,所以他一听那“艺名”就知道这个青年是“贾基”牵挂的人。“贾基”问完,两手捂着放了许多冰块的威士忌杯子,走回悠一的身边,在他耳边

    说:

    “你看见那吹牛的家伙在花园里干了些什么吧?”“”“看见了吧。那家伙无所谓的,也不挑地方,在我家花园里还模仿做那种事。”、

    悠一瞧着“贾基”额上出现的苦恼。

    ‘贾基’可真宽大呀。”

    “爱的人总是宽大的,被爱的人总是残酷的。阿悠,就是我,对迷上我的人比那家伙更残酷呢。”———于是,到了这把年纪的”贾基”娘娘腔地吹嘘起几个比他年长的老外怎么向他大献殷勤的事来。

    “让人们最感残酷的就是被爱这种意识哟。因为知道不被爱的人的残酷。譬如,阿悠,人道主义那玩意儿,肯定是难看的家伙。”

    悠一正要对他的苦恼表示敬意。“贾基”却抢先亲自对那苦恼施上一层虚荣心的白粉化妆。把苦恼乔装成什么半不郎当的、暖昧的一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两人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说起京都镐木伯爵的近况。伯爵现在仍在七条内浜界限的此道酒店里露面。

    “贾基”的肖像画依然让一对红蜡烛守护着,那裸体在壁炉架上泛着模糊的橄榄色。裸露颈子上松松垮垮绕着条绿领带的年轻“巴格斯”嘴边,有一种什么所谓不朽的逸乐,不灭.的快乐般的表情。那右手上拿着香槟酒的杯子绝不会干涸。

    那一晚,悠一不顾“贾基”的挑唆,回绝了许多向他伸手的外国人,和一个他喜欢的少年上床了。少年长着圆圆眼,还没生胡须的丰腴的脸颊像果肉一样白。事一完,年轻的丈夫就想回家。已经是夜里一点了。正好有个外国人也非得在今晚回东京去不可,他提出用自己的车送悠一回去。悠一对这个建议表示十分感谢。

    作为当然的礼貌,悠一坐到为自己开车的外国人旁边。这个中年赭色脸孔的男人是德意志系的美国人。悠一让他殷勤亲切地接待,他说起自己家乡费城的一些事。还说明“费尔特拉裴亚”一词的来源。那是承袭古希腊小亚细亚的一个城市名“费尔”是希腊语“费莱奥”意思是“爱”“特拉裴亚”是“特莱夫斯”’意

    思是“兄弟”也就是说自己家乡是“兄弟爱”的国度。深夜,无人的汽车路上,小汽车飞驰着,那外国人一只手脱开方向盘,握住悠一的手。

    那手又放回了方向盘,忽然把方向盘一个劲儿地向左打。车子折人幽暗没有人烟的小道。又往右拐,车在嘈杂夜风的树林边停下了。外国人的手臂一把抓住悠一的手臂。两人对视着,披着金毛的粗大手臂和年轻人让勒紧的光滑手臂互相拉拽着暂时对峙着。巨汉的臂力是惊人的。悠一到底敌不过。

    熄了灯的车厢里,两人扭在一起倒下了。不久,悠一先坐起身来;正当他把刚才气力用尽,让对方拉下的白内衣、淡蓝色夏威夷衬衫拉拉好的时候,美青年裸露的肩膀又让充满热情的男人嘴唇用力地覆盖了。习惯于肉食的巨大而又尖利的犬齿在年轻而有光泽的肩膀上咬了一口。悠一高叫了一声,一条血迹传到年轻人雪白的胸口上。他翻了个身站起来。可车棚低,背后挡风玻璃倾斜着,他根本站不直。他一手捂着伤口,为自己的无力感到屈辱,脸色铁青;他向前弯着腰站着,直把眼睛瞪着对方。

    被悠一瞪着的外国人,眼睛从欲望中醒来,忽然,他变得很卑怯,看到自己行为的标记,他让恐怖攒住了,浑身颤抖着哭起来;更傻的是,他拼命吻起挂在胸前的银色小十字架来,没穿衣服靠在方向盘上祈祷起来。然后,他絮絮叨叨向悠一恳求原谅,愚蠢地说起自己平时的良知和教养,在这般“鬼迷心窍”面前,显得多么乏力呀。‘这些话里有一种自以为是的滑稽。他那令人恐怖的努力征服悠一的时候,悠一肉体的乏力在一瞬间使对方精神的乏力正当化了,也许只能这么说。

    悠一说,你还是赶快把衬衫穿起来吧。外国人这才注意到自己光着身子。于是穿好了衣服。注意到自己光身子这样花时间,当然注意到自己乏力也需要时间罗。发生这样疯狂的事件,让悠一团到家里时已是早上了。肩上一点点咬的伤痕不久就好了。可是,见到这伤痕的河田嫉妒了好一阵,又想人非非,怎样能在不伤害悠一情绪时,也让自己在他身上弄个伤痕出来。

    悠一有些畏惧与河田交往时的困难了。河田把社会的矜持与爱的屈辱高兴严格区别开来,这种做法让还没有现实地了解社会的年轻人感到困惑。河田可以亲吻他所爱人的脚后跟,却不允许他所爱的人染指他的社会矜持。这一点,应该说他和俊辅是相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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