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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果丹坐在白色本田后座上,前座空着,成岩驾车,她应该坐在前座,但是没有。对于这辆新换的走私车今天她还是第一次坐,她对这辆车是陌生的。

    在后来果丹的书中她这样写道:“新的一年来了。与往年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出门,成岩帮我打开车门,我感到一股水果的清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车里坐的不应该是我,而是一位新人。事实上他也的确有了一位新人,我们已开始平静地甚至友好地谈论分手的事宜。我们去参加红方酒店的开业典礼,谢元福亲自打电话过来,我无法拒绝他。谢是唯一还常提到马格的人。那个神秘的电话我始终没告诉谢,我想今天告诉他,马格就在深圳,他离我们并不远,甚至近在咫尺,甚至也许他曾经就出现在红方酒店工地,他知道我的电话,显然成岩已见过马格。”

    她这样推测是含乎逻辑的。她设计了何萍这个人,或者说把马格旧日的情人搬到深圳,是非常关键的,白日梦因此开始朝向纵深,并且开始摆脱自己,故事具有了多义性或更多的可能性。现在她就要见到马格了,当然她已不再是果丹,或者不完全是,那个叫“果丹”的人因此飞翔起来,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与马格的见面是期待已久的,她已掌握了生活的秘密。

    关于红方酒店开业典礼,其实与别的酒店在开业那一天没什么不同。照例是张灯结彩,宾客如云,酒店草坪前简短的仪式。元盛总裁同时也是酒店董事长谢元福致词,然后是总经理何萍讲话,她介绍了酒店经营定位、宗旨。来宾、政要、社会名流、贵妇淑女分列两侧,佩戴着锦绣胸卡,苏健飞一杆港商巨子的使仪式显得财源滚滚。电视记者跑前跑后,豪华轿车盈满停车场。

    随后也无非是在礼仪小姐引领下,来宾款款步入酒店,进入宴会厅。爵士乐队在中央演歌台上演奏,萨克斯闪烁着金属光芒,场面盛大庄严。不过应该提及的是黄明远设计的宴会厅的确别具风格,罗马窗廊气势恢弘,空间体现了后现代的拼贴效果,一组组大小不一独立又连通的就餐环境奢华而又随意,中央是表演和舞者空间,如此格局在深圳是独一无二的。

    已经七点了,马格还迟迟未到,仪式他不参加,酒会他总应该来吧。

    马格无疑是今天的关键,风姿卓约的何萍一直悬念着马格,她安排了一场好戏,特别是见到我或那个叫果丹的女人之后,她就更希望马格尽快到来。现在果丹就坐在她对面,她们已匆匆握过一次手,那是她与成岩刚到的时侯。那一刻她注意到何萍的眼睛微微跳了一下。她也同样。不,不是她们相似,而是截然不同。如果说何萍干练而风采夺人,那么我认为果丹显然正好相反,果丹是沉静的富于质感的。不过更应惊讶一点的还是何萍,因为只有她握有秘密,她一直想见见果丹是人什么样的女人,现在她见到了。是的,她们都同样引人注目,只是也许果丹更感人一点,因为她是忧郁的。

    何萍对果丹的打量使她们的目光经常相遇,有时她们互报微笑,有时果丹一闪而过。显然果丹感到了不适,以致连苏健飞和谢元福都注意到了这点。他们正说着什么,谢元福抽空笑着对苏健飞道:

    “苏先生,你看,有人说男人喜欢看漂亮女人,而女人则只注意女人,这话真是不假,你瞧何小姐怎么老是盯着我们的果丹不放?”果丹脸就有些微红。

    苏健飞说:“能让何小姐注目的女人还真不算多,主要是成夫人的确是一代才女,仪态非凡,我等皆可称俗物了。”

    “苏先生过奖了,”果丹说:“我本是不入流的,今天是让谢总强拉来的。”

    “真的吗成先生,谢先生在夫人那有如此大的面子?”

    “苏先生还不知道吧,谢总是一言九鼎的人,有时我们的家事都非要谢总出面才行,比如就像今天。”成岩说。

    苏健飞端起酒杯:“谢先生我必须敬你一杯了,能请动成夫人看来非谢先生不可,以后说不定还要有劳你呵。”

    谢元福大笑,与苏健飞干杯。见何萍一言不出,有些奇怪。

    2

    “何老板你今天是怎么了,要学我们果丹不成?平常你最活跃,今天怎么话少了?这可就不像你了。”

    “在大作家面前我当然要话少些。不过你们刚才其实都弄错了,我注意果丹大姐除了敬仰果丹大姐的才貌,其实也还另有原因。”

    “另有原因?那可得说说了。”谢元福道。

    何萍神秘兮兮:“我说另有原因,是因为现在还有一个人没到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但我想他会来,他应该来。”

    “谁呀?”谢元福大声问。

    “这人果丹大姐是认识的,可能在座的人还有人认识。”

    “快说,到底是谁?我也认识?”谢元福问。

    何萍含笑不语,无论谢元福如何急切。掌握秘密的人总是这样。

    而成岩脸色已是骤变。他当然想到了是谁,但这个人不失踪了吗?

    果丹自然也十分吃惊。我是这样想的,果丹也许瞬间想到马格,但决不相信这个人会是马格。她对何萍这个人欣赏但并不觉得亲切,过于强大的女人不仅让男人也让女人感到不适,她不知道这个大姐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还是等他来了,你们自然就知道了,不过这人和您无关。”何萍对谢元福道,同时看了果丹成岩一眼。

    “这么说老成也认识?”似乎只有谢元福蒙在鼓里。

    成岩就是成岩,他已冷静下来。事已至此,他镇定而决然地问何萍:

    “何老板,你就别卖关子了,他还在深圳?”

    “他走了又回来了。”

    “老成,谁呀?”谢元福问。

    “马格。”

    “马格?!马格来深圳了?”

    “谢总也认识马格?”现在轮到何萍惊讶了。

    谢元福激动得顾不上何萍。

    “是。”成岩说。

    “你见着他了?!”

    “我见到了。”成岩说,非常冷淡。

    “什么时侯?”

    “有一段时间了。”

    “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我还没来得急他已经走了。”

    谢元福已不再激动,而是困惑,显然感到了什么。他的目光从成岩毫无表情的脸上移开,开始回答何萍:

    “何小姐,你说的马格是我们西藏时的朋友,我一直在找他。何小姐也认识马格?”

    何萍想起来了,谢总好像说过也去过西藏。

    “我们可以说一生下就认识了,”何萍说“我们是邻居,都是北大子弟,他父亲还是我父亲的领导,您说我们得认识多少年了?”

    谢元福并未显得怎样惊讶,显然他仍为成岩的阴影所困惑。

    “马格现在在哪儿?!”

    “他住在一个地下室里,前一段还在咱们酒店工地干过,他开灰车,刚离开不久,他在酒吧弹吉他。”

    谢元福转过头“老成,这是真的?”

    “是,”成岩说,非常镇定“他到了酒店工地,我原想告诉您,不过,我想还是等您去工地视察时,你见到他,那样不是更好。我没想到突然不辞而别,离开了工地,连何老板也不知他的去了哪里。”

    何萍感到吃惊,成岩撒谎时如此平静。算了,还是别戳穿他吧。

    3

    马格到了。餐桌上的人随何萍突然站起来,都回过头去。

    “瞧,他来了!”何萍说,离席去迎马格。马格没看见这里,正跟门口迎宾小姐问着什么。小姐向这边走来,显然是要过请示什么。马格看见了何萍,何萍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这个人后来大步超过了何萍。

    马格摘掉墨镜,与元福握手、拥抱。感人的场面,不少来宾都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拥抱。这是两个阔别的见面,久别的友谊,失散多年的兄弟般的见面。何萍异常感动,马格有这样的朋友还愁什么?

    他们并肩穿过大厅,引来无数目光。谢元福大名鼎鼎,马格长发飘然。两人入席,所有人都站起来。马格与苏健飞握手,两人并排坐下,另一边是谢元福,在两个大老板中间马格并未谦让。像没看见成岩一样,马格倒是与黄明远点了点头。成岩旁边的位子空着。马格在穿过大厅时远远看见果丹离开的背影,她去了洗手间。她无法面对迎面走来的马格,因为那一刻她怕止不住眼睛的潮湿,她远远看到他已感到有些眩晕,恍如隔世。他如此挺拔,棱角分明,一袭黑色t恤,一双雾一般的眼睛,并无半点潦倒之态。她必须离开一会,她的脸在发烧,她要到洗手间好好平复一下自己。

    马格当然知道她有意躲开。

    果丹悄然回到坐位上,酒正喝得热闹。

    “马格,我知道你过去不怎么喝酒,”元福说“不过今天不同,来我们再干一杯。”

    他们碰杯。何萍鼓掌,大家都鼓起掌来。

    苏健飞举起杯,对马格道:

    “我的先人东轼东坡先生有句词,所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马格与谢先生今日重逢,实在感人,我提议,为他们的重逢,再次干杯!”

    所有人都站起来,连果丹也茫然地跟着站起,大家举杯共饮,唯有成岩动一动不动。小姐把酒重新添上,马格举起杯:

    “借苏先生的词,我也记得一句,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成老板,我们谈不上恩仇,不过是点儿恩怨罢了,有元福兄在,我敬你一杯,同时,也想敬夫人一杯。成夫人,请赏光。”马格站起来。

    成岩站起来,果丹站起来,脸立刻红了。

    “你今天像个国王,而我像是被赦免的人。好,我干了。”

    成岩一而饮尽。

    马格说:“成总何出此言?我不明白。夫人,能替我解释一下吗?”

    果丹已完全镇静下来,尤其是他称了她“夫人”之后。

    “你今天的确风光,高朋满坐,如果是我,我就知足了。”她冷冷道。

    “我知足,见到夫人我已经非常知足。不过我真的风光吗?今天大家不过是同情我罢了。您还有什么教诲,请不懔赐教。”

    “几年不见,想不到你真是长进了。”果丹毫不示弱。

    元福丈二和尚摸不出头脑,苏健飞也莫名其妙,何萍当然明白其中奥妙,但她没想两人一见面居然唇枪舌剑,冷嘲热讽,打起嘴架来。

    一直没说话的黄明远此时出来解围,不着边际地叉开话题:

    “马格你变化还真是挺大的,你在哪个乐队,最近有什么演出,也让我们欣赏一下,我过去也弹过一段时间吉他。”

    “我那是卖唱,哪儿是演出,黄总是老实人,怎么也笑话我?”

    马格自己也不明白今天话特多,而且总是跑偏。

    “他现在住地下室,在酒吧卖唱,哪儿什么国王又风光呀。”何萍插了一句。

    “行了,”元福说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们怎么倒打起嘴架了,来,喝酒,喝酒。”

    4

    第二节音乐开始,爵士乐队奏起一支布鲁斯节奏的舞曲。人们离席,靓男淑女、商贾贵妇或牵手,或相挎移进舞池。

    “你们也跳舞吧,何小姐,还不邀苏先生?我这辈子就是土生土长,总也上不了舞场。明远,成岩,请夫人们跳舞。”

    苏健飞起身,向何萍伸出手,他们牵手移进舞池。黄明远夫妇也站起来。成岩却没有动,严峻如木雕一样。马格转向果丹:“夫人,我可以请您跳个舞吗?还记得吗,我们曾像跳过一曲,德彪西的月光,良辰美景,西藏的月亮。”

    果丹不理马格,恨得牙根直疼,但马格居然走过来,赖皮赖脸:“夫人,我没别的意思,我不过是想旧梦重温。我正式请您,您最好别拒绝,如果您拒绝我将一直站在您身旁,直到得到您的垂青。”

    简直是无赖,果丹真的生气了。他太过分了,分明是给成岩看的,再僵下去怕是要出事,她只好站起来,极不情愿地随着嘻皮笑脸的马格进入舞池。她浑身僵硬,在触到他手的那一刻她的心猛然剧烈跳起来。很慢的曲子,他们缓缓地转动,她的脸侧向别处,不看他,而他的手事实上是在抚摸她,手指在她的腰际像弹一支曲子。她不理他,强忍泪水,不知道是愤怒抑或悲伤。他如此放肆,几乎是下流的,把她搂得如此近,根本无法挣脱他。他强悍的身体像磁铁一样。许多年了她不一直梦想着这样的身体吗,但不是这样的场合。那是深夜,在西藏,在寺院的废墟,在残垣断壁之中,只有他们俩,他们跳舞,如梦如幻。多少次她想象着那样的场景,那样的见面,那时她的心在融化,月光,雪水,时空倒转,什么也不用说。在他的怀抱,享受着那样的时刻,那样的无言,心的每一次跳动;享受风,马群,早晨的露水,云,梦中的河流,哭声,雪

    “你是不是很冷。”他问她,在她的耳畔,能感到他说话的气息,像一股寒流,她的心收得更紧了。她不理他,他说:“别这么紧张,这么多人他不会看到我们,我们只有这点时间,放松一点,好吗?”

    她根本没想到他,她感到莫大委屈。她平静下来,转过头开始注视他。他微笑,他的笑是成熟的,亲切的,嘲讽的,遥远的。

    “你过得好吗?”她问。

    “很好。”他说。

    “你呢?”他问。

    “不好。”她说。

    “不好也应该说好。”他笑道。

    她再次侧过头去。

    “我给你打过电话,还记得吗?”他说。

    她没反应。他们旋转,从何萍苏健飞身边滑过。

    曲子结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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