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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当了兵,对此他一筹莫展。他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像对这支军队这样恨之入骨。因为他曾经试图在这方面也要青云直上,要当军官。但这时却出现了一件怪事:这个军官阶层虽然容忍来自黑暗的社会泥坑和人类泥坑的极其愚昧无知的罪犯,但对自己的接班人却提出种种社会要求。他在这种愚昧无知的等级制度中当然落选了。现在他的仇恨——这种对人类社会的第一次宣战已经在他身上扎下根来他看穿了这些俯首帖耳的人在政治上绝对地卑鄙。他怒火中烧不过他当然没有战胜这一陷入困境的集团他感到,兵营生活的阴森恐怖的麻木不仁比起他童年时代的苦难来,还要可怕。战争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现在他自愿报名参加那些部队当中的任何一支部队。要知道,这些部队是用否定一切现实价值的精神教育出来的,他们把称作战争的前线杀戮和被称作消灭劣等人类的后方屠杀等同起来。”神甫惊慌失措地打住了话头,用双手蒙住脸他喘着气。“您想象一下在这些队伍当中的这张瘦得像尖刀一样的脸吧它充满着仇恨。他在这个变得更为厚颜无耻、更为盲目的社会中,在战争可怕的压力下走过的年代越长就越牢固地被绑在铤而走险、否定一切价值之人的凯旋车上,绑在那辆阴森恐怖的凯旋车上。这辆车的破轮子很快就会四分五裂,车子最终会陷入地球上充满汽油味的滚滚洪流中

    “这种事当然奇怪:尽管赫罗德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这个使他反感的环境,但他在这种环境中却越陷越深。甚至在这种环境中,赫罗德也沾染上了同杀裁成性的恶棍连在一起的那种忠诚的忧郁情绪;就是在那里,他也同贝克尔保持着联系。贝克尔给他写信,告诫他,提醒他他甚至在休假时还去拜访贝克尔他祝贺贝克尔成为神甫。他甚至在那里也同自己真正喜欢的贝克尔保持接触——由于他那罕见的羞怯,这个词他从未用过。的确,他给贝克尔寄包裹去,里面的东西都是国内紧缺的香烟、肥皂、油脂,我知道他写信,寄包裹但他却从未吐露一点有关他精神状态的情况再也没有关于宗教和世界观的讨论了他最后感到自己同所交往的那一帮家伙已经密不可分。他经常都怀着极其后悔的心情,充满着对于血流如注的恐惧,他同污泥和粪土混在一起,对禽兽般的暴行惊恐万分一切都同关于种族,荣誉和绝对服从祖国绅土风度的那些无法更改的概念混杂在一起。他在这些部队里当了军官多次负伤受到嘉奖,获得勋章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无法消除令人毛骨悚然的负罪感他心烦意乱。而在所有由恐惧、仇恨和懊悔拼凑而成的大杂烩中,对他而言,最糟糕的却是:贝克尔停止了他的通信整整一年他都没有得到他的任何音信。尽管他把这件事情归咎于那种混乱不堪的交通状况,归咎于一个‘杰出的组织’绝对的杂乱无章;尽管他把这件事情归咎于这些外在的事物但是在背后,那种莫名其妙的、对他而言是极其神秘莫测的恐惧却总是咄咄逼人的,他怕贝克尔不愿意再同他交往那个结局,那个不可阻挡的灾难性的结局越临近,他就越是可怕地感到自己沾上了、犯下了难以置信的暴行。只有想到也许会帮他一把的贝克尔,才能使他挺起腰来。他通过精心策划的阴谋诡计,逃脱了沦为俄国战俘的命运,他冒充俄国士兵,用假证件偷偷地穿过整个的俄国进军路线,到了被西方国家占领的地区然后,准备了足够的钱和存货,便在他那被夷为平地的故乡在这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的上千个避难所里的某个地方销声匿迹。就是在这里,他也逃脱了沦为俘虏的命运。紧接着,他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寻找贝克尔。对他来说,贝克尔就意味着拯救。至于希望以何种方式得到贝克尔的帮助,他并没有固定的想法他是彻底崩溃了。他置身于恐惧、厌倦和罪孽的阴影中,处境十分艰难。也许他只想同一个不会威胁他、不会拒绝他的人哪怕是谈上一次话,因为在他看来,贝克尔就是一种与—切世俗的习惯相反、不引起任何麻烦、不咒骂任何人和物的宗教的代表他本人作为孩子真心实意地热爱过这种宗教,它的余辉很可能还在照耀他,可是他自己却无法意识到这种余辉

    “他伪装成战争的受害者,一瘸一拐地离开他的避难所,试图在这极度的混乱中找到他所知道的在一座小城里当神甫的贝克尔。最后,他搭一辆美国占领军的车子到了这座小城他看到的这座小城没有遭到摧毁,居民还在迷惘着,惊慌着后来他找到贝克尔他心里怦怦直跳,幸福得怦怦直跳,他跨进神甫住宅的大门

    “可是贝克尔却态度冷淡,漠然置之。他是有意中止书信往来的昔日一切成为友谊的东西,都已消逝殆尽贝克尔做出一副极其陌生的样子。他欢迎他,就像人们欢迎—个多年前曾经有过一面之交、现在又重新见面的人那样,就像在欢迎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赫罗德被他唯一的朋友用来欢迎他的这种冷淡、客观的态度吓了一跳。可是聚集在他身上的这种东西,这黑糊糊的一团由痛苦、鲜血和罪孽构成的大杂烩太多了,多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步他对贝克尔倾诉衷情他把过去根本无法写在信上的一切都讲给贝克尔听当他讲完时,他再也没吭一声,再也没提任何问题,而只是无可奈何地望着贝克尔。他给我讲,他平生第一次在这—时刻感到完完全全的孤单无助。而贝克尔却什么也没有对他讲。贝克尔看起来好像是官方的人,他的身份是牧师,是由国家支付薪金的官员。他心里有所触动,但是他的人性却被他耳闻目睹和亲身经历的一切,被撤退时骇人听闻的暴行被饥饿、困惑、恐惧和炸弹弄得麻木不仁。贝克尔留给他的只有几句空话,几句那种方式的空话您知道,这样一些从文化货摊花五分钱就能买到的现成格言,就像在某些忏悔室里那样,在赦罪后分发给忏悔者,每人一句这个人走了下一个再来。贝克尔当然是劝他去忏悔,去祈祷,去做一个好人你瞧!”神甫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我倦容满面的脸使劲地转过来他的双眼激动得像闪耀的火光他那可怜的、苍白的面孔已经变得绯红他的嘴在抽搐着。我们就像吵架的人那样,差不多已经相对而立就像吵架的人那样,站在这里,在放着这条不中用的狗的尸体的木板床边!可我是这么疲倦,这么疲倦然而在我内心深处,很深的深处,却存在着对于这一人类命运难以抑制的极大兴趣。我必须听到这种命运的结局。“您瞧,”他悲叹着。“这种事我可以说是一清二楚,因为我自己就无数次地这样做过我可以具体地想象到当时的情景。贝克尔同他已经没有私人关系了面对这种可怕的痛苦,他除了具有一种职业性的、公事公办的冷漠之外,一无所有他也许麻木不仁,就像人们作为一个听取忏悔的神甫所能做到的那样麻木不仁我的上帝,通奸和卑鄙,如此而已,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您作为医生也许明白这一点对您来说,—具尸体并不像对于好几千尽管爆发战争,却没有见过这么多尸体的人那样,根本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对于我们神甫而言,没有埋葬的尸体往往也不像对于任何一个还从未看到过所谓正派人内心深处的人那样,能使我们激动,能打动我们的心。我的上帝您瞧,贝克尔就是如此,另外,您还要考虑到这种情况:最后几个月那骇人听闻的疯狂刚刚过去,出现了某种程度的风平浪静,一种惨遭毁灭后的风平浪静贝克尔对他态度冷淡。也许是漠不关心,也许甚至可以说是心不在焉赫罗德说:‘他简直把我推回到了我那一钱不值的境地’这时,他陷入了要毁灭—切的怒火之中

    “另外,再加上他很可能被那些曾经观察他,怀疑他的人告密警察在找他他不得不经常变换藏身之地他简直是在瓦砾堆里被人追赶着。他最后总算在城里一大片废墟中间的一个被夷为平地的房子下面,找到了一个完好无损的地下室。这个地下室很容易进去,却很难发现。在他成为‘不中用的狗’之前,他在这里怒气冲天、仇恨满腔地苦思冥想了好几天。后来,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几个帮凶,尽管他对自己的帮手总是盛气凌人,态度傲慢,但是在他看来,最最可怕的事情却是孤立。他们首先给自己抢了一套舒适的家具。然后,他有一个非常冷静的计划——他们用偷来的货物进行精心策划的黑市交易,积累自己的原始资金,他们在住所里堆满了储备物资,然后便开始了可怕的游戏,这些计划全都出自他一人之手,他是公认的头目他就是‘法官’当他的帮手们破门行窃,‘逮住’牺牲者或者牺牲者们时,他就会带着某种神秘的灵光突然露面。他‘根据当时的情绪’来宣布处死的方式枪杀刺死或者吊死他们还常常进行纯粹是恐吓性的袭击,以便使那些心惊胆战的人以后总陷于不断遭到威胁的恐惧之中他们用这种方式——”神甫停了片刻“杀害了二十三个人二十三个”

    我们俩由于巨大的恐惧,全身发抖——毛骨悚然——看着这个一动不动的尸体,尸体上的淡红色的头发散布在血迹和污垢的黑糊糊的斑点之间,在室内的昏暗中泛着微光这张冷酷无情、嘴唇薄薄的嘴似乎在幸灾乐祸、残酷无情地嘲笑着,好像在嘲笑我们所说的话,嘲笑这全部对话。我全身颤抖着转过身去,诚惶诚恐地等待着神甫也会朝我这个方向转过身来。我感到自己受到恶魔的威胁,他那张富有人情味的、可怜的脸也许会给我以安慰可是神甫却长时间地沉默不语,把脸对着死者长时间地我不知道,当他轻轻地摸着我的肩膀时,他是把我从沉思中,还是从默祷中,或者只不过是从模模糊糊的恐惧中惊醒他的语气现在听起来很温和。差不多是在安慰我:“这确实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他这个同女人从来没有丝毫关系的人他这个过着一种差不多是独身的童贞生活的人居然死在一个女人手里。我曾经想过.要是他爱上一个情人或者说只不过拜倒在所有软弱的人都被折服的那种罪孽即酒精和烟草的脚下,那他也许现在还会活着,也许会成为一个比较有人性的人。他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禁欲没有一片来自天堂的瓦砾能够迷惑他。他的毁灭是由一个女人造成的。尽管他拼命反对,这个女人还是被拉进了这个团伙尽管他严词拒绝,尽管他大发雷霆,她还是硬住下来了。虽然他在众多的谋杀事件中充当他们的头目,但他却无法控制这个女人,而最可怕的是:这个女人爱他。她被几个月之久的、冷酷无情的嘲弄逼上绝境,成了杀害他的凶手。她把其他的人都煽动起来。我推想,袭击他时,他们满腔的愤怒比袭击别的牺牲者时还要厉害。这是一个残酷的、一个埋得非常非常深的、可怕的秘密:归根到底,这个魔窟对任何人都没有对自己人那样切齿痛恨他们差一点把他撕成了碎片。然而,当人们在这儿,在门口发现他时,他却仍然活着。人们在他上衣胸前的里袋内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有一行娟秀的字迹:把警察这条不中用的狗埋掉。这是一个女人的字迹”

    我再也没有力量转过身去我怅然若失地凝视着肮脏的地板我的上帝,难道我饿了,累了我感到痛苦,我认为自己无法去理解这种绝对的恐惧我陷入十分可怜的境地也无法去祈祷。我感到,好像在神甫的这番谈话后面,我们整个世界绝望的瓦砾已经将我埋葬,一种对我自身的模模糊糊、神秘莫测的恐惧,好像用僵硬的、铁一般的利爪抓住我然后我艰难地,就仿佛这些话语在我嘴里已经被击碎了似的,迸出一句话来:“难道您相信他”

    不过,神甫又把身子转了过来,似乎在祈祷,再说——这是很罕见的——我仿佛也是迫不得已转过身来,重新看着这具尸体,这具毫无变化、沾满血迹和污物的尸体也许我在祈祷,这点我不知道我整个的人都只不过是一个由恐惧、痛苦和模模糊糊的预感构成的躯体罢了。

    啊,谁能描述这种状况呢。在这时,人们就像在进行必要的防御一样,都麻木不仁,但在思想上却头脑清醒地经历着一切。人们是如此清醒,就像他们只有在思想上才能经历到某种东西那样

    紧接着,房门突然啪的一声被人打开,这听起来就好像是有人开始拆除我们头上的房子似的。我们大吃一惊,警醒地转过头去,这时,有一个粗鲁的声音喊道:“快来把这个家伙弄走”这时,三个身穿制服的人看到了我们,于是便放轻了脚步,走了进来他们一进屋,屋内好像就变得异常明亮了他们当中有一个人,一个无法捉摸、身材瘦长、面部没有表情的人轻声说:“晚上好。”随后转过身去对着其余两位说“那我们就把他”可是这整段时间都在惊恐万分地看着他们的神甫却好像心不在焉,现在他才醒悟过来。他举起双手表示拒绝,大声说道:“不不就让我来吧”他赶忙转过身,无所畏惧地抱起这个被毁掉的死人,对惊恐万分的呼叫声——“神甫先生”置若罔闻。

    他那副神情好像是在抱着一个死去的情人,充满着绝望的温存

    我犹如在梦中一般,跟着他穿过暖和、雪亮的警卫室,走到潮湿、昏暗、积满既湿且脏的雪泥的街上。有一辆马达在隆隆作响,喇叭在鸣叫的汽车正等在外面。神甫慢慢地深情地把尸体放在汽车尾部货仓里的一个草袋上面这里散发着一股汽油和机油味一股战争和恐惧的气息昏暗,冬天的这种无情的昏暗犹如无法承载的重荷,笼罩着这些空荡荡的房屋

    “可是不这不行”神甫上车时,有一个警察叫道他们当中的第三个人却明明白白地以手加额,对他表示敬意——而这里,那个无法捉摸的人却悄悄地,而且就像我所感到的那样,带着一丝苦涩的笑容站在那儿

    神甫向我招手,要我走过去。尽管马达的隆隆声现在响得更厉害,但我却听到了他对我低声耳语的那些话。这好像是一个秘密:“他还哭了您知道在您来之前,我把眼泪擦干了因为眼泪”可是这时车子却猛然一跳,一下子就飞快地开跑了。我只看见这个黑糊糊的人影无可奈何的姿势。这个人影同汽车一道,拐进这座遭到毁灭的城市冷冰冰、黑魆魆的峡谷中去了

    刁承俊译

    选自天使沉默不中用的狗,译林出版社1998年出版——

    1这里指的是第—次世界大战和德国1919~1923年间的通货膨胀,即1918~1919年这段时间。——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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