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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海浪声不算澎湃,然,仍有效地震撼心弦。整个人的热血在奔流,那种感觉是太难受,也太好受。是陌生,也是相识。是远在天涯,也是近在咫尺。

    我忽然的笑了。

    怎么一个女人,可以没有犯过什么弥天大罪,甚而是什么过错,而在一个男人心目中显得平庸、俗俚、值得他理直气壮地抛弃。又同一个女人,可以没有做过任何轰逃诏地的伟大事,而被一个男人认为与众不同,出类拔萃,值得他义无反顾地眷恋。

    本身的努力,极其量是成果的一半推动力,说来说去,还在于对方的感情轻重,因而选取的不同观点与角度而已。

    令人既兴奋,又复气馁的一个重大发现。

    丁柏年伸手轻抚着我的脸。

    我闭上了眼睛,静听涛声,默默地感受着一阵温软的拥抱。

    无可否认,这是我挽回信心最最最有力的明证。

    原想问丁柏年,还会不会到美国去?这原本是此行的目的。

    翻心一想,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命中注定的福与祸、运和劫,都不必查询、追究与细数。既来之则安之。

    每一日的清晨,都可以是生命的一个新的阶段。

    我终于上了律师楼,正式签妥离婚书。

    坐在那接待处的客厅时,忽见走进来一位中年妇人,拖着两个十岁大还不够的孩子,一坐下来,就忍不住啜泣。她身边那长得眉目清秀的女儿摇撼着母亲的手,说:“妈妈不要哭,不要哭,这儿有别的人在,看了要见笑。”

    我心想,连小女孩都晓得如此说了,就不要哭吧!

    “女儿,你爸爸要抛弃我们了,我事必要把你俩带在身边,让他再看一看,究竟舍不舍得自己的亲生骨肉?待会见到爸爸,你们记得要说什么话?”

    那儿子是分明比女儿小几岁的样子,朗声说:“我记得,叫爸爸不要抛弃我们,我们永远不要新妈妈。”

    那女儿只抿着嘴,没有造声。

    她母亲催问:“你呢,你记得要怎样哀求爸爸?”

    “妈妈,我不要求他,为什么要求爸爸呢?如果他真的舍不得我们,根本不会走。”

    “女儿,没有了爸爸,我们活不下去。”

    “他已经离开我们大半年了。”

    小小年纪,能说出这句至理名言,才真是灵气所钟,慧根所在。

    谁没有了谁,不是仍然活着。

    那女人不住地大哭大嚷,埋怨小女儿不听她的说话。

    敝不得她。人总要经历过某些阶段才到彼岸,这女人怕仍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阶段。我也曾经此苦。

    从律师楼走出来以后,天朗气清。

    忽然地惦挂着一个人,不想再回到写字楼去。

    我开车到丁盎山的学校去,泊在校门口,等放学。

    这些日子以来,我都没有跟富山见面,电话倒是一直通得比以前频密了。其间有个小小的,然非常明显的转变。富山曾在上星期于电话里头问我:“妈妈,你是不是很忙碌?”

    “是的,因为生意越来越多之故。”

    对方再没有把话接下去。

    “富山,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我这样问。

    “妈,没有。”丁盎山停了一阵子,再说:“李老师给我说,妈妈开创了自己的事业,日以继夜的工作。”

    李老师是富山的家庭教师,是个清苦的大学生,一直跟富山合得来。没想到她也知道我的近况。

    “是的,富山,对不起,妈妈总抽不到空来看望你。”

    “不要紧,我很好。”

    忙碌是铁一般的事实。

    第49节

    抽不到空去跟儿子见面却是谎话。

    只要自己愿意做的事,那有做不来的。重组身份以致于整体生活尚且可以应付,又何况是一天的时间。

    我之所以没有去跟富山会面,只为我害怕、我歉疚、我惭愧、我抬不起头来面对在整件事件之中最无辜,而又是最受害的一个人。

    罢才看到律师楼头的一幕,我原以为自己比那妇人聪明,因为她还在水之中央,苦苦挣扎。我却明显地有足够的力气,游上了岸。纵使身上已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然,只要轻轻拭干身子,别触着痛处,再重新打扮穿戴,仍是个有头有脸有骨气的清爽人儿,足以亮相人前,而无愧色。

    然,再翻心想清楚,那妇人比起我是更有依傍了,最低限度抓住了一双儿女不放。那儿子与女儿,无论如何的站到她的一边去,言听计从,也总是一份无比的安慰。

    不像我,孑然一身。

    律师楼头办的离婚,堆积如山。几曾见有脱离父子关系的案件?

    可以分离的是男女关系,不可分割的是血缘骨肉。

    天下间没有不思念孩子的母亲。

    如果要说,在整场战役中,输得最惨的莫如赔上了母子亲情。

    我因而额外的想见一见富山,亲一亲他,问他一句:会不会原谅妈妈?

    从丁松年身上,我什么也不曾争取。只除了丁盎山的心。

    放学的时刻到了,我且看到接丁盎山的司机已把丁家的那部编号十八的平治房车泊好了。

    孩子们一涌而出,分别向来接他们的褓姆、司机或校车冲去。

    我急步走向丁家的汽车,叫住了儿子:“富山!”

    司机与儿子都在同一时间回转头来,望到我,都怔了一怔。

    盎山竟没有叫我,他只是看牢我,发了一阵子呆似。

    是不是才分离了一阵子,就已经不认得妈妈来了?

    真教人伤心?

    我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富山,我来看你。”

    孩子点点头,没有造声。

    我对司机说:“你且先回去吧,我跟富山去喝杯下午茶,呆会便送他回去祖母处。”

    那司机说:“太太,没有丁老太的嘱咐,谁也不可以把大倌带走。这是他们的嘱咐。”

    我呆住了。

    司机的态度是相当强硬的,甚至脸孔板着,完全没有笑容。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对得很。

    我无奈地蹲下来,拉起富山的手,问:“富山,妈妈只是来看看你。”

    孩子点点头。

    “你长高了,可瘦了一点点。”

    孩子又点点头。

    “不要紧,精神饱满,健康如常就好。”

    我拍拍儿子的手,重新站了起来,对司机说:“你送他回家吧!”

    说完回身就走,最低限度我不要让闲人看到我流下那一脸无可奈何的苦泪。

    正要伸手拉开车门,就听到背后有人喊:“妈妈,妈妈!”

    回转头,但见富山飞奔过来,急问:“妈妈,你今天有空跟我饮下午茶吗?”

    我点头,很辛苦很辛苦地忍住了不住流下来的眼泪。

    “那么我们走吧!”

    丁盎山甚而伸手拉开了车门,坐上了汽车。

    还是那千遍一律的道理,只要那人人心肯意愿地做一件事,旁的人永远没法子可以改变他的心意,更不能阻止他实际的行动。

    丁松年如是,他的儿子也不例外。

    我的至大感动原是建筑在至深的感慨之上。

    母子俩坐在山顶餐厅内吃着冰淇淋时,我忽然瞪着丁盎山傻想。

    一幌眼就是经年,眼前的富山已长大成人,我们仍会这样久不久,像两个可以一谈的老朋友,相约相见相聚相谈,以致于相亲相爱吗?

    “富山。”我轻喊。

    “是,妈妈。”

    也许是我的语调庄严,富山稍微坐直了身子,正经地看着我,听我说话。

    “有件事,我觉得应该由我亲自告诉你。”

    孩子很顺从地点头,恭谨地聆听着。

    “富山,就在今天,我在离婚书上签了名了。这就是说,从今天起,你父母不能再在一起提携你了。富山,我们很对你不起”

    再说不下去了,咙喉哽着。

    丁盎山说:“妈妈,多谢你告诉我。没有谁对不起谁,都是迫不得已。”

    孩子才这么小,他晓得这么说,太值得我安慰了。

    “你爸爸跟律师说,他希望得到你的抚养权。富山,我没有跟他争,根本不敢争。”

    “为什么?”富山竟这么问。

    “孩子,妈妈有做错的地方,怕你会跟我相处不来,反而害你不高兴。”

    “可是,你是我的妈妈。”

    盎山伸手过来,捉住了我的手。

    世界上再没有任何说话比起他的这一句来得更甜蜜。

    第50节

    “是的,富山,你是我的孩子,永远都是,我是你的妈妈。”

    “永远都是。”

    我点头,拼命的点头,眼泪再忍不住掉下来了。

    “妈妈,你放心,我在祖母的照顾下生活得很好,但,你会来看我,不只是给我电话。”

    “当然会,我以为。”

    “妈妈,你以为什么?”

    “没有,没有。我以后都会来看你,最低限度每个星期天,都是属于我们的。”

    “真的?不骗我?”

    “不骗你。”

    孩子的欢呼温暖着我的心。

    真没想到一段破碎的婚姻引领着我和富山突破了隔膜,能彼此都看进对方的心灵深处,那儿有着母与子的烙印。

    那是永远不可能磨灭的关系。

    晚上,柏年把我接出去吃饭,对我说:“你今晚的神情有点怪异。”

    看出来了。

    “复杂得很,既有欣愉,又似还有惘怅。”柏年说。

    真是聪明人。

    欢快的是蓦然之间,富山似变回母体内的一个小馨儿,跟我心连心、体贴体,母子情深,分不开、割不断。

    惘怅的是十多年的夫妻,就此一刀两断,从此成了陌路人。

    且不要说我还爱松年不爱?

    然,这份心情也真不必在柏年跟前表白了。

    对于柏年,我还有很多很多个无法解得掉的结,缚在心头,紧紧的把我弄得不自在、不畅快、不知如何是好。

    “是不是工作太疲累了?”柏年问。

    “也许是吧?”

    “你那套中央厨房制度什么时候才可以完成?”

    “快了,还有三个礼拜到个半月的样子。”

    “只要办好了这件大事,其余的就可交给下属去办,是不是?”

    “凡事亲力亲为。”

    “总得放松一点,透一口气。”

    “说得也是。”

    “那么,”柏年伸过手来捉住了我的手:“跟我到美国走一次,散散心,然后考虑你的终生大事。”

    我吓得缩回了手,显然的,我的心理准备并不足够。

    没有拒柏年于千里之外,并不等于完全接受了他。

    我的矛盾不足为外人道。

    “曼,你还有顾虑?”

    答案是,多得很,多得怕一一分析,多得连自己都数不清,多得只愿当骆驼,埋在沙堆里,眼不见、耳不听、心不想为干净。

    “离开了本城的环境,或许会帮助你作出决定。我是老早就下定了决心的。只在乎你!”

    说得没有再露骨了。

    “柏年,我们的环境甚是复杂。”

    “一点也下,是你不肯不理,于是益发凌乱。事到如今,你还学不晓各家自扫门前雪的道理?我们不必为其他人而生活,自己的感觉最重要。”

    “那些人包括你母亲、你兄长,甚而你侄子?”

    每个人都有权作出选择,享受自抉择中所得到的愉快,也要忍耐自抉择中所得到的难堪。

    “我们令他们难过。”

    “除了富山,他们已是你的陌路人。再通过我,而建立的关系,他们承认,是彼此一个新的开始。他们不接受,则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个体。”

    我骇异地望着丁柏年,张着嘴良久才晓得问:“这连你都在内吗?”

    “为什么不?”

    头突然有点痛,我以手托额,说:“我需要时间去想清楚,柏年,请容许我想清楚。”

    “曼,”他摇撼我的手:“跟我到美国去,是要换过一个崭新的环境,才能令你的头脑清醒,也只有在一个完全现代化的社会内,你会只重视个人的观感而下一个正确的决定。留在本城,气氛太不对了。”

    没想到柏年有如此的坚持与执着。

    为我而不肯屈服、不肯让步、不肯懦弱,是太令人兴奋了。

    我答应好好的考虑,尽快决定行程。

    生活上太多太多的突变,令我不安,使我忧疑,教我难过。因而屡屡失眠了。就算日间的工作有多忙,晚上一睡到床上去,血液就全抽调到脑部,思考那个严重的私人问题,无法成眠。

    真奇怪,就在不久之前,丁松年跟我闹婚变,忙不迭的到处求教于人,就是单单吐一吐苦水,都是好的、舒服的。

    现今呢,几次打算摇电话给周宝钏,都作罢。

    不想烦扰朋友,增添对方的责任。

    教人家怎样说好呢?鼓励我快快抓住第二春,如何对得起秦雨?如何承担将来丁家的人事纠纷?倒转头来,劝我放弃呢,则长年大月,春去秋来,眼巴巴看着一个女人要顶着过那凄苦寂孤日子,又怎么忍心?

    强人之难,真是太不公平之举了。

    自己的愁怀,真不必向任何局外人伸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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